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圆形木桌摆在中央。欧阳先生为我端上一杯热茶,我很恭敬地表示感谢,随后小枝又端上几盘热乎乎的菜。
“这可是小女亲手做的啊,来,年轻人尝尝,不用客气!”欧阳先生一副高兴的样子,自己就先加了一大筷放到嘴里,“呵,真好吃啊!我好久都没有吃到我女儿做的菜了。”
我也忍不住尝了尝,荒村在海边,自然多是海鲜,正合我的胃口。真好吃,虽然谈不上丰盛,但在山野般的荒村,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晚餐,简直就是出乎我的意料,竟有些狼吞虎咽了。说实话,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吨晚餐的美味可口。
然后小枝又盛来一大碗热汤,于是就坐下和我们一起用餐了。其间,欧阳先生告诉我荒村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我是第一个人,当小枝出外念书后,偌大的荒村进士第就只有他一个人居住,荒村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旅馆,而进士第里则有很多空房子,所以今晚我可以借宿在此。
古老的屏风
餐后,欧阳先生问我来自哪里,在做什么,我都一一回答了。我告诉他我住在上海,是一个自由作家,专写悬疑小说,因为看了一本清代描写荒村故事的线装书,就对荒村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为了满足我的探险欲和考古欲,所以就从上海来到了浙江东南沿海的荒村。当我说道有一本描写荒村的古书时,欧阳先生感到有些惊奇。于是我拿出了那本《古镜幽魂记》,欧阳先生显得十分吃惊,他也拿出了完全相同的一本书,据说那是他们家族祖传的。显然,“荒村狂客”就是荒村欧阳家族在清代的一位先人,至于这位《古镜幽魂记》作者的生平情况,欧阳先生也说不清楚。
作别欧阳先生后,小枝把我领到后面靠北的那栋楼上。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爬上一道陡陡的木楼梯,摸瞎子一般到了二楼房间里。小枝摸了半天都没打开电灯,她抱歉地说:“这房间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大概电路老化了,你稍等我片刻。”
小枝下楼去了。我伸手向四周挥了挥,摸到一排木雕窗户,居然连玻璃都没有,只有贴在木格上的一层窗户纸。我独自站在黑暗中,透过木门能看到窗檐上的几颗星星——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木窗。
窗户刚被推开,我就看到了一点幽暗的亮光,宛如鬼火一样闪烁不停。
“别怕!是我。”
是小枝的声音,她随着那线幽光走进了房间,手里提着煤油灯。我长出了一口气:“你可别吓我。”
她低声笑了笑:“你不是出版了许多恐怖小说吗?怎么还会害怕呢?”
“恐惧源于未知。”我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煤油灯光,在那点闪烁的红色火苗下,小枝的脸庞被映成了奇异的颜色。她还抱着一捆厚厚的棉被,然后把煤油灯放到木桌上,使我大致看清了这间屋子。房间其实挺大的,中间还有一张屏风,后面是一张睡榻。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多少灰尘,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小枝说:“我爸爸喜欢干净,所以他把十几间空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十几间空房子?果然是‘进士第’。可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父女两个人住,不会感到害怕吗?”
小枝悄悄关上木窗说:“因为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亲戚了。对了,我就住在西面的楼上,如果有什么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小枝。”我看着她的眼睛,却磨磨蹭蹭说不出话来:“没什么,只是非常感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虽说荒村人的风气自古就是非常保守,但看得出你和你父亲很开明,并没把我这个外人拒之门外,如果遇上其他人,可能我已经被赶出去了!所以谢谢你啊!”
“不用客气。”小枝淡淡的说,“爸爸是教师,懂得很多道理,不是很支持荒村的一些古老习俗,他也不希望荒村永远都这样封闭着,让外面的人说闲话。”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屏风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些精致的图案。我连忙端起煤油灯靠近了屏风——
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大约有两米高,四米宽。屏风的骨架是木制的,中间涂着红色的漆,虽然古老的岁月使它有些褪色,但仍在灯光下残留几分惊艳。屏风可折叠为四扇,每一扇都画有彩色的图案,应该是清朝中期以前的作品。
“天哪,这可是件古董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我真没想到这样好的古董居然摆在一间空房子里,还让我这个陌生的客人住进来,真不知道这“进士第”里还藏着多少宝贝?小枝并不回答,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我并没有在意,而是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画,风格有点像清版线装书里的插图,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色泽看起来有些暗淡。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
屏风左起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女子美丽动人,倚在一间茅屋门口,而那男子背着行囊似乎是要远行的样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舍,看来画的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有点“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味道。
第二扇屏风正中画的仍然是那个女子,似乎正在伤心流泪,在她的身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僧人。僧人的手中持着一支笛子,正把笛子递到女子的面前。我摇摇头,看不懂这幅画什么意思。
第三扇屏风画的是室内场景,前面那女子正独坐在竹席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似乎是要吹笛子的意思。而在画面上方的房梁上,则悬着三尺白绫——难道要悬梁自尽?整幅画面充满了凄惨和死亡的气息,使人不寒而栗。
第四扇屏风画的还是室内场景,房间正中是一个男子,他身边竟躺着一口硕大的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那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面色诡异无比。看着这幅画,我端着煤油灯的手不禁有些发抖,灯光不停地闪烁起来,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我立时就被吓得毛骨悚然,手一晃差点把煤油灯给打翻了。
胭脂
我不禁咋舌道:“小枝,这张屏风实在太离奇了,这四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她蹙着眉头,犹豫了许久才幽幽地说:“这张屏风画的是胭脂的故事。”
“胭脂是谁?”
闪烁的煤油灯光映红了小枝的脸,她柔声娓娓道来:“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夫妇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平静很快就被战争打破了,当时的浙江沿海战乱频繁,常有日本海盗出没,这段历史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嘉靖年间正是倭寇之乱最严重的时候,而浙江又是倭寇攻击的重点。”
“那一年官府到荒村来征兵,将胭脂的丈夫强征入军队,去外省与倭寇作战。虽然胭脂夫妻俩非常恩爱,但面对战争也无可奈何。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胭脂始终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独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时光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重阳节已将近,而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荒村村口,却不见丈夫归来。在重阳节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便赠给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我发觉她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芒。
“是的,僧人送给了胭脂一支笛子,并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会如约归来。重阳之夜,胭脂守候在家中,她已准备好了三尺白绫,万一丈夫没有归来,就按照约定悬梁自尽以殉情。子夜时分,丈夫依然没有回来,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响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来全部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于笛声之中。重阳之夜的笛声如泣如诉,悠悠飘扬于荒村四周的山野与海岸。当一曲笛声结束以后,胭脂已开始往房梁上系那三尺白绫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我的心仿佛被她抓住了,立刻喘出了一口气:“胭脂的丈夫回来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胭脂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在门外。丈夫风尘仆仆的样子,甚至还没脱下全身披挂的甲胄。她欣喜万分地将丈夫迎进了家门,帮丈夫脱去征战的甲衣,为他端来热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存为丈夫洗尘。或许是千里迢迢赶回家太辛苦了,丈夫显得脸色苍白,身体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胭脂只能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此后几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或许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虽然胭脂总觉得丈夫有些怪异,但他们仍一起度过了几个幸福的夜晚。”
“大团圆了?”我忽然有些失望。
“不——在丈夫归来几天后的某个夜晚,胭脂又吹响了那支笛子,或许是想要演奏给丈夫听吧。可是丈夫一听到笛声就夺门而出,胭脂追在后面,却只见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雾气笼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雾笼罩的一片枯树林中。此时的胭脂后悔莫及,她在村外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丈夫的踪迹,他就像个幻影被黑夜和笛声所吞噬了。又过了数日,几个和胭脂丈夫一起被征入军队的同村人回来了,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十几日前的重阳之夜战死了。胭脂不敢相信,但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说,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场征战,知道自己已没有可能再回家履行与妻子的重阳之约,于是,在激烈的战事中,他故意冲在队伍的最前头,结果被倭寇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
“那么在重阳之夜,回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鬼魂。”小枝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胭脂丈夫的鬼魂,在重阳节如约归来。”
“我明白了,胭脂的丈夫在重阳之夜战死,为的就是让自己的魂魄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乘风归乡,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而当胭脂吹响那游方僧人赠与她的笛子时,神秘的笛声飘荡于夜空,能够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寒冷的冬夜里颤抖着说完了这段话,忽然觉得这故事既浪漫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你怎么了?”小枝在我耳边轻声地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你把我给吓着了。那胭脂后来怎么样了?”
小枝刚要说话,一阵诡异的声音突然从外边响了起来——是笛声!带着某种诡异的曲调,如一把锋利的刀片,划破了荒村黑暗的夜空。
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捂住自己的嘴巴打开窗户,但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也被这笛声吓得毛骨悚然,小时候我学过笛子的,至今还会吹上几个曲子,但这样可怕的笛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小枝下意识地向我身上靠了靠,我顺势扶了她肩膀一把。笛声似乎来自荒村外面的山上,我们分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小枝压低了声音说:“不,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小枝准备离开,我叫住了她:“小枝,等等,这是我的几本小说,你拿去吧,希望你能喜欢!”这几本小说里,有一本讲的故事类似于荒村这种地方,它叫《幽灵客栈》
“谢谢!”小枝抱着书,神态依然显得很奇怪,“我会把它们看完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小枝那张惊恐的脸,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小枝跑出房间,摇摇欲坠的楼板上发出了一阵声音,和着笛声让人心惊肉跳。
几分钟后,那笛声突然消失了,古宅又恢复了万籁俱寂。现在,这栋小木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扇画着诡异故事的古董屏风就在我的面前——不知道屏风里的人会不会在半夜里跑出来?反正我真的听说过这种怪谈。
我把棉被铺到了木榻上,迅速地钻了进去。一切都像是梦幻一样,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早上我还躺在上海家里的床上,晚上却已经睡在几百公里之外的荒村进士第中了。我听着窗外传来的海浪声,闻着东中国海的气味,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孤独旅人的年代。
小枝的妈妈
这天晚上,我一整夜都在想小枝讲的那个故事,实在睡不着觉。最后意识一直处于模糊状态,到了后半夜,我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额头全是豆大的虚汗。一阵奇怪的预感充塞于我的心头,猛烈的心跳几乎让我窒息。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木榻上爬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
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房门外是一道木栏杆组成的走廊,寒冬里夜色朦胧,我只能依稀看到“进士第”大致的轮廓——宛如一座古代坟墓。
忽然,我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我颤抖着缓缓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隔壁的房间。
窗户里透出一线烛光!
天哪,我差点没叫出来,这应该是一间空关着的屋子,怎么会半夜里亮起烛光呢?里面有人吗?会是谁呢?是小枝吗?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强忍着恐惧,先用唾沫舔湿了手指,在窗户纸上悄悄地捅出了一个洞眼。
我的脸缓缓地靠近窗户,眼睛贴在窗户纸的洞眼上。洞眼的大小正合适,我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景——在一张明清样式的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幽暗而闪烁,照亮了梳妆台前的一个背影。
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但她正好背对着我,梳妆台上虽然有面镜子,却被她的头遮挡住了,所以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从她的后面的体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棕色的木梳,正在缓缓地梳头发呢。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光泽。她微微侧着身子,右手拿着木梳,左手抚着头发,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身体的一侧。她就这样一直坐在梳妆台前,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梳啊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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