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接下来说的狠话,我和连道真都没能听进去。我的耳朵里,只有连道真迷茫与悲痛的神情,以及那不断贯入双耳的问询声:“郑老,怎么会……郑老的身体明明……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郑秋原!一定是郑秋原!他该死!”
连道真突然暴躁起来,双臂屈伸,看起来只略用力,身上的麻绳便啪啪断开。这绳子落在地上,竟如蛇一般抖动着,看起来很是吓人。
田松听到声音,回头一看,面色一变,大喝:“连道真,你要做什么!”
连道真两手抓住捆我的麻绳,轻松扯断,然后他看向田松,沉声问:“郑秋原在哪!”
“混账!郑爷与几位宗老早料到你会这样,正在等你负罪去认,你敢反抗,罪加一等!”周广志大声呵斥。
连道真哪还会去管这些,他抓起我的胳膊,飞快的跑起来。田松和周广志冲过来想阻拦,却被他直接撞开飞出去老远。眼见两人落在麦穗田理,荡起一片波纹,惊扰诸多雀鸟,我忍不住想大笑。
只是,连道真似乎情绪很激动,看来,那位郑老,之前应该对连道真多有照顾。能让连道真如此失控的,郑秋原算一个,郑老算一个。不过,前者是仇人,后者是恩人。
等等,他们俩都姓郑?
我刚刚反应过来,不禁大惊问:“郑老是郑秋原什么人?”
“是他爷爷。”连道真脸沉的几乎要滴水。
我顿时不吭声了,如果事情真像连道真想的那样,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连道真跑的很快,田松和周广志刚从麦穗堆里翻起身,不等他们晕头转向的站稳身子,我们已经跑没了影。
桃花源很大,大到近乎一望无际。这里的确像另一个世界,可天依然是蓝的,空气依然是清新的,唯独没有太阳。也不知这光亮,是从哪里来。
我们顺着麦田跑出去,经过了一户户人家。这里的住户,多半是木屋,门口堆着高高的柴垛,以及如今难得一见的石磨盘。众多木屋中,混杂着寥寥几间水泥房,看起来很是孤单。屋内没有人,所有的房舍都空了,连道真越跑,脸色就越沉。因为他看到,每一家的屋门口,都挂着一块白布。那布白的像雪,在门口孤零零的耷拉着,仿若暮年。
连道真跑的越来越快,我能感觉到他很紧张,很愤怒,因为他抓着我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我不是铁人,自然能感受到类似折骨般的痛,可我没出声,因为**上的痛终究是一时的,而精神上的痛,才是永恒的。
我们跑了没多久,便看到一颗参天大树。
这树实在太大了,离老远便能看到树冠遮天蔽日一般的展开,等到了跟前,才发现到处是粗壮的树根,如一条条怒龙从地下翻出。许多人站着或坐在暴露于地表的树根上,他们仿佛早就预料到连道真的到来,一个个目视着我们。
巨大的古树,能为他人遮风挡雨,可是对连道真来说,这里就像地狱一样。
他的脸,在看到这么多人的刹那就唰的一下白了。不是因为惊吓,而是一种慌乱。能让连道真慌乱的事情极少,眼前就有一件。
古树之前,一根粗大的树根裸露,它的模样很奇特,中间是凹槽,并且棱角极其平整,看起来如没有盖的棺材。我与连道真到那的时候,正见一点火光在凹槽内熄灭。正是这点火,让连道真的脸变得惨白。
参天古树前的人群,有数百之多,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他们的身体,与那棵无比巨大,起码有数十米直径的古树相比自然不值一提,可是,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表情,都如刀子一般锋利。
连道真没有继续上前,他只是愣愣的看着那个凹槽,然后看着一个人捧着木牌爬上去,顺着树根而行,在临近树干的时候一跃而起,将木牌轻飘飘的印在树干之中。我这才注意到,粗壮无比的树干上,竟有上千块木牌。其中大部分,已经快被树皮完全盖住,只有少部分清晰显眼。看着这颗巨大的树木,我不禁猜测,那古老沧桑的树皮下,究竟隐藏了多少块木牌?
不知为何,这么一想,我忽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那个将木牌印入古树中的男人落在地上,他走到人群之前,看着连道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其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几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出来,指着连道真大骂:“你个没心的狗东西,连狗都不如,喂了几十年都喂不熟!你还敢回来?田松呢?周广志呢?是不是已经被你害了?你简直就是……”
老人骂的无比畅快,连道真却充耳不闻,他望着那块印入树干的木牌,眼角抽搐。我抬头一看,却惊讶的发现,他眼角已然湿润。
老人骂了半天,终于要喘口气,放木牌那人这才开口,说:“连道真,我们在等你。”
我看他有些眼熟,鹰钩鼻子三角眼,看起来很是阴险的模样,在哪里见过?
他的声音,让连道真身子一抖,抬起头,面色狰狞仿若癫狂一般的举拳冲过去:“郑秋原!你该死!”
“放肆!”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声大喝,他举起拐杖,一杖扫来。那根细细的木杖,竟然刹那间变得无比粗壮,如巨木一般砸在连道真的身上。连道真身上冒出一层层土黄色的光芒,整个人被扫飞数十米远。
老人冷哼一声,收回木杖,再次骂道:“山里一条狗的命都要比你金贵,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敢在我面前动手!”
第五十三章 桃花源记(6)
这话听着,让人无比心寒。我快步跑到连道真身边,想扶他起来,然而连道真却颤抖着身子自己站起来,一脸愤恨与悲哀。
“区区一个外事人,以为给他一个山人的名分,就真的是山人了吗?”一个立于树根之上的男人冷冷的说着。
“就是,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不过是我们桃花源的一条狗罢了。”
“狗咬主人,自然该打!”
“想翻天了不成?”
“什么东西,忘恩负义!”
“真是个让人不齿的东西,难怪一直看他不顺眼,活该总被人打!”
一声又一声的叫骂不断响起,这声音如潮水般涌来。连道真的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了。他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受伤,老人的木杖虽然看起来巨大,可是与铜甲尸相比呢?与始皇陵的人面蛇身怪相比呢?他是发自内心的愤怒,更是发自内心的哀痛。
不仅仅哀痛郑老的离世,更哀痛周围人的叫骂。
从那些人的叫骂声中,我能清楚了解到,连道真自小在这里生活,究竟受了多少委屈。这些人如今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把从前如何欺负连道真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遍。没有人为连道真叫屈,更没有人去帮他辩解,我听的心脏都要炸开,头发都要竖起。
这些人,从没有把连道真当过真正的自己人。他们只是把他当狗一样养着,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养大了,就放出去咬人。
我听到他们说,连道真那些为桃花源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夺来了好处。可是这好处,在他们口中,却成了骗取信任的阴谋。
我听到他们说,连道真如何低声忍让,即便战力惊人,也从不对山里人动手。这种忍让,在他们口中,变成了刻意讨好,忍辱负重的手段。
我听到他们说的太多太多了,多到心都要塞不下,耳朵都要被堵上。这些话,如刀子一般狠狠的扎来,哪怕是个傻子,此刻也该被扎的浑身是血。
我感到了憋屈,是的,连我这个从未与桃花源有过任何接触的人都感到了憋屈。那么,连道真呢?
我几乎不敢看他,因为他的脸色,已经白的吓人。那种白,甚至都带着一丝灰暗,带着一丝绝望。
我无法想象连道真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如何面对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伴。他为他们呕心沥血,为他们出生入死,为他们受尽苦累,为他们怒火冲天。可是,没有人把他看做自己人。
他做的,是应该做的,是他欠桃花源的!
这简直就是他妈的放屁!
我忍不住要跳起来与那些人对骂,然而,连道真却伸出手横放在我胸前,那是阻拦我的意思。我看着他,指着那些人,大声说:“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要护着的山里人?这就是你九死一生从始皇陵跑出来,却依然怕给他们找麻烦,连一个离开的通道都要思索半天的山里人?这就是你告诉我,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山里人?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你有病就去治啊,为什么犯傻跑回来?他们哪里值得你回来?”
此时此刻,我已经彻底对桃花源死心了。这里根本不是桃花源记中记载的那样,这里,只有一堆无知而又自负的石头!
那些人骂完了连道真在外面做的事,便开始批判连道真在桃花源做出的改变。移栽果树,他们说是占用了农田。带来奇异的动物,他们说是破坏农垦。就连水泥房,以及用水车建成的简易自来水,在他们口中都有了诸多坏处。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不是大便?
只有几个儿童,小声为连道真辩解了几句,可在大人的呵斥声下,很快众志成城,加入了声讨的大军里。
连道真的身子一直在颤抖,他握紧了拳头,看向郑秋原,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你们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可以羞辱我,但我只想知道,郑老,是因何离世的?”
我看的出,连道真已经失去辩解的心思。这种情况下,哪怕郑秋原说是他杀了郑老,恐怕连道真都不会为自己分辨一句。因为他已经绝望了,因为他很清楚,这里没有人会相信他。
他一直都知道,郑秋原的话,才会让山里人完全相信。他,不过是一个外来的可怜小子。但是真正面对这种情况时,即便是连道真,也有些承受不住。
郑秋原抬起手,止住众人的喝骂。他冷冷的看着连道真,说:“我爷爷离世,自然是因为疾病,他早已身体不佳,只是你一直想着怎么图谋桃花源,哪里会注意到。如今你与我预料的那般回来,自然要说些什么骗取信任。我便站在这里,等你来说。”
田松和周广志已经赶回来,他们先是对着连道真怒骂几声,然后才在郑秋原的示意下回归人群。
我愤怒的看着郑秋原,然后转头对连道真大声说:“你讲啊!告诉他们,郑秋原是怎么偷袭你的!”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冷笑一声,说:“我们也在等你讲,秋原是为何要偷袭你。”
连道真看着他们,他举目四望,一一扫过。动作轻缓,很是木然。当他的眼睛将所有人看了一遍后,连道真低下头,说:“我没什么说的。”
他声音中的颓废,一听便知。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明白,这种时候,在郑秋原打了个先手的情况下,无论连道真说什么,都是栽赃嫁祸。郑秋原摆明了车马,我就是有先天的优势,你说什么,我都敢跟你对质。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你一个外人。
所以,连道真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这些道理,我能想到,连道真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他败了,比败给阿三还要彻底。
只是,败给阿三,是因为斗智,总的来说,他仍算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可是这一次呢?
他不是败给郑秋原的阴谋,而是败给了桃花源,败给了这些固执的石头!
“为何不说?”白发老人冷笑着说:“不敢说了?做足了准备回来,竟然还怕?”
连道真不抬头,不摇头,不说话,不动作。他就垂首站在那,紧握双拳,身躯颤抖个不停。
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白发老人拐杖在地上狠狠敲击了一下,厉声道:“连道真,枉我们养育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打算带着外人来算计桃花源!别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会放过你!背叛桃花源的人,先过五关!给我把他们俩绑起来!”
有数人从树上跳下来,向我们围拢。他们面色阴森,手里晃动着闪烁不定的光芒。那光芒柔和,却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受。我曾见过郑秋原使用过,一掌打出,连道真都要吐血。很显然,这些人没打算好好抓我们,绝对抱着先打残的意思。
我有些心慌,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连道真却忽然抬起头,大声说:“这件事与他无关,不管你们信不信,你们不能动他!桃花源的五关,我自己来受!”
“你以为自己的话能算?”围过来的一人冷声说。
“束手就擒,莫要白费功夫!”另一人一脸藐视的说着。
有更多人围了过来,个个面色狰狞,仿若凶兽。他们不怀好意,如司马昭之心,可惜的是,只有我和连道真知晓真相。
连道真双拳泛起火红的光芒,一股灼热而威猛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听到,他异常坚定的说着:“倘若不算,我便要打!”
第五十四章 桃花源记(7)
前些年看过一部电影,相信诸位都很熟悉,名字叫《叶问》。甄子丹所饰演,风靡大江南北,掀起了一股叶问风潮。
电影里有一句台词,诸位应该更加熟悉。叶问愤怒的呐喊:“我要打十个!”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无数人都感到热血沸腾,并紧张的期待着。
如今连道真说的“不算,我便要打”这句话,与叶问的我要打十个有相同的效果。最起码,我的热血立刻就噗通噗通冒泡了。
也许有人认为,连道真的态度与之前差异太大,他不是愿意忍受这一切羞辱吗,为什么又突然想反抗呢?可只有我明白,连道真不是要反抗桃花源的羞辱,他只是想保护我。
从前有一位保护他的老人家,如今已然离世。他迷茫,他痛苦,他伤心,他难过,所以,他不想再看见桃花源的人对我下毒手。
这才有了那句话:若是不算,我便要打!
我为什么要用如此多的字来专门写这句话?只因为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和连道真的世界,从此都彻底改变了。
面对连道真如此强势的话语,面对他双拳泛起的红光,向我们围来的人齐齐倒退一步。有些人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有些慌乱,有些意外。他们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