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龙华章一党阴魂荡除。没想到……你……你居然为这妖妇出头顶撞师尊!刚才你那未卜先知的手法,也是这鬼妇人在作祟吧?”
真定神色惨淡点头,默默跪下苦笑道:“我辜负了师父栽培,情愿领受任何惩罚,只不过,此事和她无关,她数百年守着衣冠冢从未伤人,并无罪责。”
守缺放下掌中女子,那女子站在桌上,转身面向真定,摇摆双手示意不要为了自己背叛师门。
真定继续说道:“天理不逆人情,师父你常说要清心寡欲,但是没有历经红尘,怎知道红尘的好坏?世上的俗人从生到死,在您看来或许与虫鱼无二,但《南华》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世人自有自己的快乐,我们何必去打断。”
说到这里真定抬头看看师父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就像我,师父待我情同父子,所有道法不吝倾囊传授,弟子肝脑涂地,万死不足报其一,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人生的真味。但是在遇到阿宁这段时间,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世的快乐,每天她陪我说话,给我讲她的故事,我都用玉石刻了下来,害怕以后忘记了。不错,她心里只有龙华章一个,但只要一见到她,我就开心之极,也忘了她本是一只孤鬼,也忘记了她在这里只是等待龙华章。”
守缺听了徒弟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怒极而喜,哈哈笑道:“说得好啊,我百岁之人,今天被反你教训一通。”
笑声落了,守缺抚着胡须淡然道:“这也不能怪你,本来年轻人不经世事,怎知道情海欲壑的凶险虚妄,佛经上阿难尊者尚且被摩登伽女所魅惑,何况你修行太急,根基本来不稳!”
真元在一旁听得发呆,看师父语气松动,急忙求情道:“师兄也是无心之过,师父您不要放在心上,这一次就原谅他吧。”
守缺道人顺势找个台阶道:“这样,你随我们下山,这山里守了几百年也不出事,暂时就不派人上来了,我和你抱残师叔正好准备在山下修缮破旧道观,也可以挡挡煞气。”
真定看师父不再为难阿宁,就急忙拜谢,收拾了东西,匆匆下山。讲到这里,真元老道面色潮红,情绪十分不稳,我们急忙叫他慢一点说,不要伤了身子。
老道不好意思说:“这些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因为师父认为这是门中大辱,不让再提及。要不是你们在山中的遭遇,我也不会说破。本来,我以为我们回到观中就一切恢复,师兄也会变会从前儒雅温和的样子,没想到,这才是悲剧真正的开始……”
回到道观,守缺道人令真定闭门思过,每天就在屋里浏览《道藏》,因为害怕他心境不能平复,修炼上乘功法,容易走火入魔。
这样过了半年之久,真定仍然郁郁不乐,反而早生华发,每天神色恍惚,邋遢无比,长久不洗澡也不开口说话,其余弟子都叫他作疯癫道人,眼看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弟子成了这副模样,守缺道人时时叹息,却苦无良策。
再过一段,道童们互相传闻说观中闹鬼,守缺道人以为是小孩子互相玩笑,不想这传言愈演愈烈,最后到了晚上,竟然无人敢在大殿值守。守缺对此颇为震怒,堂堂正法大派,竟然被鬼怪流言吓唬得惶惶不可终日,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是那些自称曾经撞鬼的小道童们,却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还有人说,他在尿尿的时候,被鬼在屁股后面吹了一口凉气,屁股青肿,拉稀好几天,说着就要褪下裤子给守缺看屁股,守缺急忙皱眉打发他出去。
为了打破这谣传,守缺好几个晚上守在灵官殿,却一无所获,他就愈发认定这只是无聊之语,不足为凭。
这天晚上守缺打坐完毕,看了一会《悟真篇》,读到会心之处,物我两忘,正逢子午相交,天门顿开,只觉飘飘欲仙。于是拔出墙上青锋,老夫聊发少年狂,想要和年轻时候一样,月下婆娑一舞。
他手提宝剑悄悄出门,一股冷意袭来,忍不住竟然连连寒颤,内心暗道自己百年岁月,看来躯壳这个劳什子,还是不够自在,暖寒自己不能作主。
慢慢适应了寒气,刚要拔出宝剑,听到大殿的木门沉沉响起,看来是有人在悄悄出门。
守缺急忙躲到石几之后,看看谁半夜还去大殿,是盗取香火钱,还是别有他图。
正想的功夫,一阵几乎不可听闻的脚步传来,一个暗红色的身影瘦骨伶仃,慢慢走了出来,这人头发高高扎起,穿的是大红长袍,水袖悠长,胸前一朵金线牡丹,就着灰蒙蒙的月光,确实七分像鬼三分是人。
这人出来后,寒意更沉,树木似乎也不能承受,几片落叶飘了下来,正落在守缺身边石几的棋盘上。
那人慢慢走过来捡起落叶,似乎十分伤感,尖声细气唱道:“青冢闭幽人,华发栓了几个春,尽说苍天不负有情,恨似将军铁甲,掣旗围锁寒冷心城……”此时守缺和他距离不到二尺,这人视而不见,守缺却是阵阵心惊。
原来这鬼气森森的人,居然是闭门阅藏的真定!
守缺一代宗师,躲在石几后看到弟子到了这般光景,也是颇为难过,他料定此必心魔扰乱,是修行中经常遇到的状况,从前很多弟子都向守缺报告,定中看到瑶池金母乃至仙鹤金龙,其实这都是平时内心妄想的化现,不足为奇。
守缺直起身子,隔空画了一道“醒神灵符”,准备将真定从迷乱解救出来,灵符尚未画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打断。
要知道道门讲究的是“一点灵光即是符”,对于训练有素的法师,画符之时,即便泰山崩塌电闪雷鸣,也是不动声色。以守缺的修为,寻常情景自然不能打断他的动作,不过,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诡异!
“真定”叹息完后,转身到院子中央,甩出水袖翩翩起舞,左手翘起兰花指,右手在面上一抹,居然变成了石屋守候龙华章的女鬼,此时“她”舞姿撩人,不像当时的端庄秀丽,更添一丝狐媚,跳着跳着,转过身来向守缺招手,要他过来共舞。
守缺接到挑战,闷哼一声亮出宝剑跳了出来,那人正对他,歪着脑袋端详许久,怪笑道:“你的爱徒,早已是我们的门人,资质甚好,目前和你大约不相上下吧,你这个老头子,不是个好老师。”
守缺竖举青锋,厉声念动咒语,接着左手闪电般一指,一团灵火直射而出。那人不用躲闪,以手为盾截住灵火,随后合拢双掌,灵火迅速消灭殆尽,如一只萤火虫投进深水。
接着只见满天红云遮住月光,那人蝙蝠一样飞起绕了一圈,单腿着地,带起的旋风越刮越大,几乎令守缺拔地而起,在狂风中,树影都变作了狰狞猛兽,守缺以为这是寻常的障眼法,并不放在心上,专心凝神观察,害怕对方伺机出手。
突然腰部一阵刺痛,守缺回头看到一只怪兽尖牙森森,上面流着自己的鲜血,这才意识到对手远比想象中强悍,急忙挥舞长剑护体,叱道:“何种妖术,也来班门弄斧!”那人妩媚一笑,嘻嘻道:“孤陋寡闻,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还能练习什么法术呢?”
守缺如重锤击顶,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心想这女鬼借助真定的躯体,居然炼成了“幻尸”!
这种法术需要心灵相通的一人一鬼,七七四十九日内在密室不眠不休,滴水不进,摆设坛城恭请通天教主临坛授法,法术一天不成,那活人便不许下座,所以很多人因为招请失败,活活枯死在法座。
虽然修炼方法凶险,但是练成后却是威力无穷,忽而一人忽而两人,忽而为人忽而为鬼,忽而为尸忽而为魂,令人防不胜防,所以很多正道人士对此头痛不已,所幸能练成者凤毛麟角,否则,天下就没有正道容身之地了。
这“幻尸”可以变幻出诸多怪兽恶鬼,特别的地方的是,这些东西的攻击是真实的,并非单纯的迷惑人心——其实和现代的催眠类似,如果用冰块接触被催眠的人,引导他说这是炭火,那么接触的地方就会迅速鼓起水泡——和真的被烫了一样。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守缺被怪兽伤害,也亏他定力深厚,否则早被肢解一空。
既然明白对方不好对付,守缺只好使出浑身解数与之周旋,不过这幻尸可能刚成不久,对宝剑还是比较忌惮,这样守缺一时之间还可以自保,勉力苦苦支撑。双方僵持良久,那幻尸猛一跺脚,一道红影离体而去,身体却迅速昏死倒地。
守缺急忙隔空画符,要封住女鬼去路,不想对方识破意图,蓦地沉沉坠落,守缺长剑全力刺出,青石地上火花四溅,女鬼早已无影无踪。
回身去看真定,唯有皓月当空照幽庭,早也杳无踪迹。守缺拄剑长叹,想当年初收真定,看他龙章凤姿异于常人,入门后着意培养宠爱有加,谁能想到师徒二人会有今天。
守缺老道一贯好面子,所以此战失利,并不声张,一人悄悄回到住处,思忖着明天把师弟抱残道人请来,商量如何彻底消灭“幻尸”。
莅日一早,守缺即刻派遣心腹弟子快马加鞭,赶往晋西南永乐宫,请师弟前来。
接着守缺道人亲自撞钟,号令全观上下火速集合,等其他人集合完毕,真元才施施然缓步走来,守缺怒道:“危急关头,还是如此懒散,难怪总不成器!”真元辩解道:“我去叫师兄,怕他误了集会。”
守缺老脸抽搐,冷笑道:“叫他!”紧接着他的眼睛也开始抽搐,因为真定穿着黑袍,双手交叉在长袖里,垂头丧气向人群走来。
人群里,小道童们刚发出一阵嘲笑,守缺勃然变色,惊喝一声如雷贯耳,飞身出去,拦在真定和弟子中间。真定看到师傅,也不作礼,抬起苍白的脸,痴痴一笑。
这笑容对守缺而言,不啻是蛇蝎猛兽,他急忙咬破舌尖喷出一道血雾,但是,被血雾笼罩的真定还是一动不动,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什么稀世珍宝。
守缺顿觉尴尬,这情形似乎是自己在唱独角戏,对方根本不屑理会,他回身抢过执法弟子的雷锤,闪电般掠起,在真定胸前重重一击,整个动作只在刹那间一气呵成,根本不似一个百年老人。真定中了一锤,登时口涌鲜血,当场毙命。
其余弟子不知道师父中了什么邪,举手之间杀死曾经最得意的弟子,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出。守缺扔掉雷锤,语气沉重向大众讲述了昨晚的遭遇,当然他隐瞒了自己被猛兽咬伤这个细节。
听了守缺的讲述,众弟子七嘴八舌开始讨论,守缺举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我派的生死存亡,现在‘幻尸’的躯体已经毁掉,但是原神尚在,大家务必小心,夜间不可单独出入。”
一直到掌灯时分,抱残老道才骑着他的青驴,出现在道观门口,抱残的秉性和守缺恰好行反,诙谐健谈,驴背上挂有一柄宝剑和一个锦囊,平时偶然想到可笑之事,就赶快写下放进囊中。看到师弟远来,守缺也没有客气寒暄,问候舟车劳顿,只是赶快迎进,商量如何对付“幻尸”。
听完守缺的详尽叙述,抱残老道摸着下巴道:“师兄恕我直言,昨夜就你和‘幻尸’的打斗,其使你是落了下风,那它为何要逃跑呢?再者,如果他要对付你,在山上小石屋就是最佳时机,何必要等回到观中动手?”
守缺道:“那女鬼或许是恼怒我带走了真定吧,所以追来挑战。”
抱残沉吟片刻,正色道:“兹事体大,师兄可否方便,让我看看伤口?”师兄弟二人也无所避讳,守缺当即露出腰上伤口,不料抱残看完后,神情更加疑惑,长吸一口气道:“师兄,如果我还没有老眼昏花的话,这应该是刀伤,绝非猛兽所抓!”守缺知道师弟深得老师药刀三昧,决计不会走眼。
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片刻,抱残道:“被你打死的真定,现在尸身何在?”守缺举了灯笼,亲自带领师弟到柴房,验看真定尸体。二人到了柴房,却看到门板上空空如也,只有白布散乱。
两人大惊失色,唤起全观人手,四处搜查,闹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弟子们猜测是女鬼劫走了真定,也有人怀疑真定根本就没有死,晚上自己偷偷跑走。众说纷纭,观里乱成一团。
抱残和守缺二人也曾用掌镜法看过,却只看到一团光影,哪里有真定的踪迹。抱残笑道:“师兄,此事越加蹊跷,看来我得在你这里长久居住了!”
守缺心性却没有这样豁达,急躁道:“这厮鬼鬼祟祟意欲何为,还不如跳出来大战一番,死了倒也干净!”抱残笑道,你这脾气,一千年大约都不会改。
接下来风平浪静几天,直到小道童收拾真定阅读的《道藏》时,发现了一篇文章,才令事情初露端倪。
最初道童拿着那几页纸交给守缺,守缺随手一放,心道妖魔外道,读经还要记录什么。晚间打坐完了,偶然捡起纸张,一看之下毛发耸立,惊慌失措猛拍抱残房门,说有要紧发现。
抱残看到衣冠不整面色赤红的师兄,当即明白谜底也许就要揭开了。那几页纸确实是真定的阅藏札记,这笔记摘自《道藏》,但却避开了繁琐的仪式和手印,如禅宗悟道,直趋真心,开题诗曰:“无位真人顶门坐,此坐非坐名为坐;十字街头不讨钱,一江春水入长河。”师兄弟二人俱是修炼多年,看到此诗知道境界不同寻常,故而守缺如此惊悚。
再详细察看文中内容,可以说是其妙不可方物,佛家所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正是如此。两人站在门口,就着灯笼看完,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如痴如醉,原来这文章中的诸多诀窍关键,没有达到甚高境界是绝对不能写出的,最后一部分,就连抱残守缺也是一知半解,两人如晤仙人,失魂落魄许久。
忽然守缺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嚎叫道:“原来我误杀了圣人!”
抱残头脑还比较清楚,安慰师兄道:“这里最后还有一首诗,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也是天命使然。”
守缺急忙抢了过去,确实最后有诗一首:“世人贪爱幻躯壳,朝朝暮暮以为乐;前世弟子赐我锤,烦恼碎去无所追。”
二人方才领会,所谓“一江春水入长河”,说的就是真定悟破情空,放下了阿宁,在阅藏过程中豁然贯通,明白了前因后果,而且他早就算出了,自己要“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