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方星长吸了一口气,抢在我前面,拉开了冷库门。一股寒浸浸的白雾迎面扑来,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凝霜,我们已经身处一个冰霜笼罩的世界里。
正前方的一个透明观察箱里,躺着赤裸上身的达措。他的全身贴满了检测探头,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连线多达四五十根,而这所有的连线搜集到的体表信息汇集到观察箱顶部的一个二十寸液晶屏上,直观地表达出他的真实身体状况。
“体温摄氏四十二度?”方星不是医生,但也敏锐地注意到了液晶屏上的数据。
老杜早就说过,达措的体温一直在升高,这个数据已经抵达了正常人发高烧的极限。如果得不到及时降温的话,很容易把脑子烧坏。
“别担心,老杜已经做了最高明的安排,不会任由达措陷入危险状态的。”我相信老杜已经采取了能够想到的一切降温手段,无计可施之后,才会向我电话求援的。此时达措已经不是简单的“发烧”,而是一种非常怪异的身体异变现象,才引起了体温的急骤上升。
方星揿下按钮,观察箱的盖子无声地滑到一边,几片霜花顺势飘落在达措脸上,与他眉上的凝霜连成一片。
“这种状态下,他还能存活多久?”方星取出一张手帕,细心地拂去达措脸上的霜花,黯然长叹着问。
我无法回答,伸手搭住达措的腕脉。他的皮肤很冷,但血脉穿行速度极快,脉息跳动的频率至少在每分钟百次以上。
“一秒钟或者一万年,都有可能。”达措忽然睁开了眼睛,眉睫一振,凝霜四散。他的目光深沉而悒郁,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眼神了,而是经历了尘世忧苦惊惧、悲欢聚散后积淀而来的一种睿智。
“你醒了?”我放开手,礼貌地双掌合什,向他致敬。
“我一直醒着,等你们到来。其他人听不懂我说的话,也与我无关,所以我宁愿假寐。现在,或许是我们该谈谈正事的时候了。”他缓缓起身,盘坐在观察箱里。
方星起初有一点点错愕,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灵童,要不要帮你拿件衣服进来?”
无菌室里的温度控制在摄氏零下四十到七十度之间,假如他还是小孩子的体质,很容易就被冻伤了。
达措冷傲地摇头:“不必,昔日我在大雪山顶读经,温度比现在更低,也没有什么妨碍。冷和热,只是身体的感受,绝不会伤害到人的心灵。”
在我感觉中,达措已经彻底蜕变了,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乃至说话、动作、眼神都转变成了另外一个成年人,只不过身体仍旧局限于少年的单薄体型,无法瞬间长大。
“沈南,其实我们不必管什么活佛、转生、灵童的错杂往事了,那样只会搅乱思路。我,达措,就是一切思想的拥有者,无论它们来自前生记忆还是后世添加的,现在都在我脑子里融会贯通成一体。所以,我了解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譬如你——”他指向方星,右手结成“醍醐灌顶印”。
“我?”方星苦笑一声,有些紧张地望了我一眼。
“一张棋盘只有三百六十一个落子点,仅仅能容纳三百六十一个棋子,但你偏偏是第三百六十二个。这个世界,本来没有你的位置,是某个人别有用心地将你添加了进来,成为既是入局者又是旁观者、见证者的尴尬身份。当这个世界的一切重新风平浪静时,你去哪里容身呢?那个人只有带你入局的能力,却无法结束这一切,只会把事情搅得一团糟。他的做法,无异于站在地球上、却企图揪着自己的头发拉自己离开地面一样,怎么可能呢?”
达措的话让方星的脸色又一次剧变,只是不断地沉思点头。
“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等达措的话告一段落,她立刻接口询问。
“一个找到了自己心爱玩具的大孩子罢了,你们没必要知道,也许到了最后,他能找到积木城堡上遗失的那一块,把城堡恢复原来的样子。记住,你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不属于任何时间通道里的一份子。这一点,方老太太应该非常清楚,所以才会像珍惜一个玻璃人一样看护你。”达措望着方星的目光里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怜悯,仿佛高高在上的佛祖面对匍匐在自己脚下乞怜的凡夫俗子。
关伯透露过一点方星的来历,与达措的话相印证后,我越发觉得方星的存在是一个无解之谜。
方星陡然振臂长啸,尖锐的呼哨声在房间里萦回激荡着,令四角的霜花簌簌撒落下来。
“你怎么能证明自己说的那些话是真的?我就是我,一个血肉、骨骼、筋络凝结成的真真正正的地球人,可以毫不畏惧地接受任何试验辨析,以证明我跟所有的地球人一模一样,就连我母亲也——”
她的情绪几近失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真理亘古长存,就放在我们心里,何须证明?”达措垂下了高傲的头,屈指默数,怅惘地摇摇头,“其实,你们是永远都看不到真相的,承认与不承认,相信与不相信,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引申来讲,我要不要从大雪山去伊拉克鬼墓、要不要辗转传递隔世的信息到港岛来,都是毫无意义的。要知道,这一刻,每个人都是积木城堡上的一小块,无法左右大厦将倾的颓败结局。沈南,外面有很好的星光,我们去屋顶说话,好不好?”
他向我伸出手,我稍稍迟疑,但手掌已经被一股看不见的阴柔力量攫住,身体缓缓上升。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达措忧伤地笑着,左手上翻举过头顶,在半空中卷起一道耀眼的电光,像一柄巨灵之斧,将无菌室的不锈钢房顶劈开。从地下二层升至一层时,三个年轻人正围着一张圆桌打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两人继续飞升,惊骇得嘴角叼着的香烟落在膝盖上兀自不知。
达措以同样的手法连续打碎三层屋顶,轻飘飘地落在星空之下。
东方,启明星已经亮了,距离朝霞出现、朝阳初升大概只有十几分钟时间。
“沈南,看那星星,玩积木的巨人总是需要有灯盏照明的,就是那一颗。记住,每当它亮起来,就是巨人寻找遗失的那块积木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你,一定要告诉你关于……”达措的声音在最关键的地方停住了,他的两颊瞬间涨得通红,唇、鼻翼、眼珠、额头也紧跟着变成血红色。
我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搭住他的左右腕脉,脉搏跳动如同万马奔腾一样激越,完全超出了中医典籍上的判定标准。
“你怎么样?”我挥掌按住他的颈后大锥穴,期望以内力帮他平复心潮。
“我……我看到了结局,审判日一定会到来,撒旦将用鲜血和骷髅装点自己的宝座,但这……是无法更改的定居,从地球开始形成时就注定了的。审判日……审判日到来,红龙的死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另一个毁灭时代的开始,他会将自己的仇敌绑在耻辱柱上,一刀一刀割下去,饲养撒旦肩上的以弥亚之鹰……”
老杜气急败坏地出现在房前的空地上,手里仍旧拎着一只酒瓶,正要准备开骂,却被我的手势制止。
达措的话里藏着诸多难解的疑点,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而应该努力保全他的性命。
“别说话,我们先到下面去,老杜会让你变得好受些。”我搭住达措的右臂,准备从屋顶跳下去。
“不不,沈南,我必须对着那颗星,才能记起过去。长久以来,我的心灵都埋藏在黑暗中的沙砾之下,找不到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意义。突然之间,我释然顿悟,如同飞蛾扑火前的升华一样,真正的智慧是需要瞬间的热量喷涌来催发的。你、我、圣女在时空的某个交叉点上联手,阻止审判日的抵达,或者是将时间与空间的轴分裂开来,让审判日永远都不能降临于地球上……”
哇的一声,达措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迎风展开了一道绚烂的血幕。
“喂,沈南,弄他下来,只怕要坏事了!”老杜不满地低叫着。
“你听见了吗?”达措也在叫,不过声音却压得极低,并且小心翼翼的。
“喵——”一声凄厉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猫叫传来,就在左前方高耸的院墙上蓦的出现了一只躬着背的黑猫,缎子般光滑的毛色在晨风里闪着耀眼的光泽,两只浅黄色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我和达措。
我向老杜使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他霍的回手,从身边的年轻人腰间抽出一柄短枪,毫不迟疑地向那只黑猫连续发射。
“杀了那畜牲,快!”他大叫着。不过前三颗子弹已经毫无偏差地射中了猫头,子弹的冲击力令黑猫翻身后跃,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沉甸甸地坠落下去。
“当黑猫连续出现,这个世界的祸端就要开启了。”达措倦怠地低语着,身子完全瘫在我的手臂上。
我抱着他落地,然后交给老杜身边的人,谨慎地吩咐:“打强心针,然后注射少量镇静剂,给予足量的高浓度纯氧,每隔三分钟测试一遍脉搏。”达措的状况无法用医学理论解释,我也只能瞎子摸象一般试探着诊治,希望他能再挺过一关。
老杜得意地吹了吹枪管,炫耀地笑着:“我的枪法不错吧?拿手术刀的手握枪,照样打得响、吃得开,对不对?”
“捡到黑猫的尸体再说吧。”我并不乐观。
黑猫的出现为这个朝阳初升的金色早晨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我希望达措能顽强地活下来,把一切秘密和盘托出,但这也仅仅是“希望”而已。
达措刚被送走,方星已经从地下二层里匆匆跑上来,满脸都是失落。
“我好像错过了什么?”她望着正飞奔出大门口的几个年轻人,自嘲地一笑,表情极不自然。
老杜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刻意为我和方星保留下单独接触的空间,这份细心,倒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没什么,只是意外地出现了一只黑猫。现在,达措去休息了,相信他会没事。你呢?”我关切地要去拉她的手,但被她巧妙地滑步避开,两人之间似乎又有了一种难言的隔膜。
达措说了那么多怪话,此刻我们最需要的是坐下来慢慢消化分析,找出其中有价值的资料来。只是方星阴晴不定的态度,让我感到有些茫然。
“我是不属于这世界的——这句话,你认为是什么意思?”她痛苦地甩了甩头发,声音突然变得暗哑,不等我回答,又涩声接下去,“像达措灵童一样,我也有些非常古怪的记忆,姑且可以称之为‘前生记忆’吧。在那些碎片一样的记忆中,我是一个矗立在冰湖边的女人,澄碧的湖水映着我的倒影,我有高挽的乌黑发髻和寒星一样的眼神,并且胸前垂挂着一柄金色的短剑。我知道,在那个世界里,自己是一名斗士,金剑就是我的武器。冰湖如镜,经常带给我一些古怪的画面,比如上一次在你家水盆中看到的‘清水如镜、七手结印’便是我之前看到过的。”
我听凭她慢慢述说下去,能够见到“七手结印”这一奇观的人一定会与藏教佛法有缘,现在大概可以确信她于达措有关了。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带着使命到这里来的——”她张开双臂向着东方,像是要拥抱喷薄而出的朝阳。
毫无疑问,每个人降临尘世,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使命。唯一的不同,是这使命的大或下、高或低、实和虚而已。
“诛灭撒旦,永远消弥审判日给人类带来的威胁,就是我的使命。”她的鼻尖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能够讲出内心深藏的秘密,的确需要不小的勇气,而且这秘密又是如此古怪,如同小说家们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梦话。
“撒旦在哪里?你能够确定地告诉我吗?”对于很多现代人来说,“撒旦”一次出现频率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在《圣经》里。
“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交叉点上,但具体是何时何地,谁都说不清楚。”方星脸上慢慢浮出了迷茫的苦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不必如普通人那样为吃穿住行、财富增减而忧心忡忡,却不得不面对一些关乎人类生死的巨大难题。
“原来,有了灵环,仍旧不能将所有的问题势如破竹般解开?唉,我的记忆中,好像一旦戴上它,就会得到某种神奇的力量。看来,哲人说过的话永远都是真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方星勉强自嘲,其实士气已经颓丧到极点。
上午八点钟的时候,老杜的厨子送来两碟味道纯正的海鲜意大利面。
方星颇有感触:“其实像老杜这样活着也不错,无法无天、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古代的大小隐士过的,大概也就是这种日子了。”
从鬼墓回来,我发觉她一直都很消沉,叹气的次数要多过微笑次数的十几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杜呢?”我问那像屠夫胜过像厨子的年轻人。
“还在睡,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下午一点钟才会正式起床。”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回答,然后提着托盘退下。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渐渐起了警觉。老杜嗜睡、酗酒早成了习惯,但却很少因此而耽误了正事,无论是醉是醒,都会先把该做的事提前安排得妥妥当当。再者,我每次来这里,他都会全天候陪同,而不是把我一个人晾在一边。
起初,我以为他是故意要留空间给我和方星,现在这个答案已经被推翻了。
“一会儿去看看达措和任我笑?”方星神色恹恹地拿起刀叉,并无太大食欲。
“先吃面,就算公职人员上班也要遵循朝九晚五吧?”我随口开了句玩笑。达措带着我冲破屋顶时表现出来的神秘力量让外面的人瞠目结舌,大概那群人对“转世灵童”的事只当一个笑话来传,并不深信。
“你觉得,达措会不会有事?”方星的话题绕来绕去,不离达措这个主题,因为他曾明确地指出了方星的来历。
现代人对自己的出身来历非常重视,假如身为一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孤儿,是非常让人自卑的一件事,但方星的情况却又与“孤儿”完全不同,属于无法解释的一种情况。在我看来,唯一能解开这个谜题的只有方老太太,因为当时雨夜闪电之中出现的那个人只跟她交谈过,然后留下了来历不明的婴儿。
过了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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