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龙先生,夫人久居地下,少见阳光,很容易患上孕期忧郁症,对母体与婴儿都至为不利……”这些话,我曾对任一师说过,最后却石沉大海。
“这一点不必担心,小任会安排好一切的。”老龙意味深长地打断我的话。这种语气,能够证明他对任一师的充分信任。
“那我就没事了,再见。”我站起身,在那块石板画上轻拍了一掌,转身向外走。
书房的门适时在我面前打开,朵丽柔顺地站在门边,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不多说,也不多看。
“沈先生,你的石头——”老龙开口叫我。
我没有回头,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龙先生,石头太沉,大概你很愿意命令手下人送到我住所去。”
这种隐忍的抗议是我目前唯一能表达心中愤慨的手段,港岛毕竟还是那个被称为“东方之珠”的法制社会,假如一切民家秩序都被老龙这样的大鳄所把持的话,升斗小民们除了乖乖叫保护费、惟命是从之外,也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呵呵呵呵……”老龙低声笑起来,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沉莫测。
任一师的涵养功夫不如他,但这种含而不发的高傲却是学得十足到家。
我始终还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在波斯壁毯的背景下,他挺直的身躯带着挺峙如巍巍山岳的气势,给人以难以撼动的震慑感。
“龙先生,下一次派人到在下家里做什么事之前,都最好能先打电话给我。我是医生,服务于全部社会大众,却不是贵府的专职医生,难免有时候不能及时过来,希望能给我一点自由时间。”
二十一世纪的港岛,好医生与高科技电子人才都是极其抢手的人才,相信老龙能够明白,“随叫随到”是我给予他的最大面子。人在江湖,彼此各为对方留有余地,才会都有面子,否则,大家一拍两散起来,谁也不会好看。
“我知道,小兄弟,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呵呵呵呵……”他再次大笑。
我轻轻点点头,转身看到朵丽脸上现出一丝惊骇,也许从来没见过别人对老龙如此无礼吧?只是不安的表情一掠而过,随即伸出右手,向走廊尽头指着:“沈先生请。”
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明明身为华人的老龙,实际上与阿拉伯文化走得极近,波斯艳妾、书房里的摆设、架子上那么多的名贵弯刀,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是阿拉伯文化的拥趸吗?”
朵丽窈窕纤细的身影就在眼前,走廊里静悄悄的,越发令人觉得诡异。
对于那间金碧辉煌的书房,我没有留下太多印象,相反的,在老龙拔出弯刀向空中虚劈时,他那种纵横四海、睥睨一切的霸道气势,让我更容易想到某些沙漠小国的君主。他们自诩是真主的使者,在漫漫黄沙中从不屈从于任何人,也包括强大不可一世的美国人。
经史学家们查考,阿拉伯人、蒙古人、西藏人这三个民族骨子里都天生流淌着叛逆之血。他们永远属于也只能属于脚下的大漠、草原、雪山,身体和精神与脚下的土地息息相通,比普通民族更具有与神灵无限接近的能力。
带着重重疑惑,我回到了主楼前。
天空依旧湛蓝,喷水池里的龙鱼无忧无虑地摇摆游动着。从外表看来,这个庄园安静祥和,风景如画,比起某些英格兰的著名乡间别墅来也毫不逊色。
朵丽她很少说话,但一双大眼睛顾盼含情,仿如能够眉目传情一般。在任一师满含轻佻的注视下,她向我躬身行礼,然后退回了楼里,魔鬼草的暗香随即消失。
“沈先生,龙爷有什么好东西馈赠?”任一师仍在车子里,笑嘻嘻地望着我。
老龙一直没提什么馈赠的事,我当然也就懒得问。站在车子前,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屈指在发动机引擎盖上笃笃地敲了敲:“任先生,不劳你大驾相送了,我会自己走出去搭计程车离开,再见。”
我的本意是要看清从主楼到庄园大门这一段的埋伏,一切都要为盗取灵环做准备。
任一师明显地吃了一惊,眉头一皱:“什么?不不,沈先生,哪有让你自己回去的道理,请上车,我送你。”
我不理睬他,倒背着手,悠闲地绕过喷水池,踏上了那条幽暗的长廊。
越是仔细观察,我越是吃惊并且沮丧,因为在主楼正面、喷水池上的水亭、长廊内外两面甚至那些绿意盎然的草坪角落里,安装着不计其数的监控探头。
更令人震撼的是,我在正对长廊的一块巨型太湖石后面,还发现了电脑控制的大口径自动射击武器。这些来自美国的尖端高科技武器,能够在红外线监控系统的操纵下,向可疑目标自动射击。
在外行看来,庄园防守松懈,富人豪宅里常见的健仆、保安、狼犬一样都没有,但暗地里却是杀机重重,对擅自闯入者来说,这里不亚于一个守株待兔的屠戮战场。
任一师开车跟上来,对我的反常表现连连道歉。他大概以为是老龙得罪了我,所以我才会气冲冲地独自离去。
等我出了那道大铁门之后,心里已经有了定论:“正面潜入的话,失败的可能性绝对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还没有绕到主楼后面,就先被狙击手们发现并且狙杀了。”不过我相信事在人为,从隧道的中途钻探进入,然后逆行盗环、原路退出,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任先生再见。”我向紧追上来的任一师挥手告别。
他无奈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沈先生,一定是哪个环节起了误会,其实龙爷一直都很赞赏你。再见,有时间通电话。”
这一次,他被完全打乱了阵脚,眉头一直皱着,根本无法猜度我的心思。
从大铁门到私家路的尽头这段距离,两侧草地上不再有监控设施,但可以想到的是,庄园的围墙上也一定会设置足够的防范措施,以保证随时将敌人狙杀于墙外。
“老龙虽然在名义上已经退出江湖,却仍旧实力非凡,要想从他眼皮底下带走什么,只怕是一道令人头痛的难题!”我忍不住摇头感叹,快步通过眼前的这条私家路,招手拦了辆计程车,低声告诉司机:“去钉库道仙迷林酒吧。”
与方星合作,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隔行如隔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她或许能有奇思妙想也未可知。
我拨通了方星的电话,听到我二十分钟后到达的消息,她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好,我在酒吧等你,正好,我也有事向你请教,稍后见。”
“排除一切干扰因素,盗取碧血灵环!”—— 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信念。
碧血灵环上必定藏着某种秘密,抑或是拥有某种超能力。当时任一师的手只不过是平放在展示柜上,已经令玉镯起了神奇变化,所以,我必须要取得它,探索父母留下的秘密。
盗环而不能引起老龙的怀疑,真的是件很麻烦的事,那么多监控设施昼夜不停地工作着,我开始怀疑方星并不具备挑战这个极限的能力了。
计程车的唱机在播放着一首英文的反战歌曲,一个年轻女孩子用歇斯底里的声音一直在喊叫着:“Stop、Stop、Stop”。同样的歌声,在一九九一年和二零零三的阿拉伯沙漠上空都曾久久地回响过,但却没能阻止住多国联军的战车大炮一路挺进。
车窗外,港岛的初夏生机盎然,随处可见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满脸阳光地微笑着,一路呼朋引伴地走着。
人,永远都属于阳光照得到的世界,而不是深不可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角落。我真的怀疑,黑暗中的古怪孕妇是否正是借用黑暗来孕育某种诡谲的东西?
“她的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怎么会显示出那么奇怪的脉搏?”同样的问题,连港岛高等医学学府的名师梁举都想不明白,为此特意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真是让人伤透了脑筋。
车子停在了仙迷林酒吧前,反战歌曲结束了,换了另外一首曲调忧伤的《人鬼情未了》,港岛的计程车司机很少听这种缠绵的东西,大多时候放的都是缠绵悱恻的慢摇或者节奏快如机枪扫射的广告歌。
“一个奇怪的司机?”推开酒吧的厚重玻璃门时,我不免在脑海里划了个问号。
一股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面而来,偌大的厅堂里有些昏暗,只开着十几盏星星点点的壁灯。耳朵里传来的是肯尼金的慢摇萨克斯名曲,外面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立刻被隔绝在门外。
“沈先生?”是小贤轻轻软软的声音,她穿着一袭缀满金属亮片的长裙出现在侧面,头发盘成了一个古典的螺钿髻,高高地耸立着。这种打扮,与铁兰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的女秘书形像判若云泥。
“方小姐在那边,请跟我来。”她指了指吧台侧面的角落,笑着挽起我的胳膊,带我穿过几十排小桌,满身的香水味道幽幽浮动着。吧台前,坐着一对沉默地垂着头喝酒的年轻男女,两个人都穿着半旧的牛仔衫,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我和小贤从他们背后经过,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是感觉这是两个极度骨感消瘦的年轻人,有点吸毒过度的倾向。
方星坐在桌旁,身子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死角里。
“坐,沈先生。”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飞鹰,但我不是她的猎物,只是一个合作者。
“沈先生,喝点什么?”小贤的笑容柔和娇媚。
方星弹了弹指甲:“嗯,沈先生向来只喜欢黑咖啡,小贤,要他们留意一下整条钉库道上的情况,以免有老龙的人马跟踪。”
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眼角带着微微的困惑,与这种威严不是十分和谐。
小贤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方星盯着小贤的背影,忽然一声冷笑:“沈先生,铁兰的蛊术非常高明,你有没有怀疑过小贤也被他下了蛊?”
我一怔,因为自己跟小贤并不熟悉,对方星手下的人马更是完全陌生。
她轻抚着桌面上的水杯,叹了口气:“算了,这些旁支末节都不重要,沈先生,开门见山说吧,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关于灵环吗?”
我向后仰身,重重地靠在软牛皮的火车座椅背上,简单地用一个字做了回答:“是。”
假如我没办法从老龙庄园里将碧血灵环带出来,不如把所有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再寻找机会乱中取胜。
“灵环,就在老龙的庄园里。”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披露了秘密的核心。
方星鼻子里“唔”了一声,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一个女服务生送上了咖啡,碟子里的小银勺反射出点点星光。
“笃笃”,吧台前的男人弹了弹杯子,沉默地示意服务生倒酒。他们两个耸着肩膀,保持着一种落拓潦倒的姿势。这是在白天,而且是上午,港岛本地人是不习惯在这个时段泡吧喝酒的,所以可以断定对方是外地人,而且不会是太有钱有闲的阶层。
“沈先生,你很坦率,这么重要的情报随口便说出来。其实,你完全可以向我卖个好价钱的,我说过,只要能告诉我灵环的消息,一定有酬金可拿。”
方星的冷静,让我预感到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果然,她拿开水杯,从椅子的角落里拿过一叠白纸,端端正正地放在我面前,微微一笑:“请看。”
那是一张笔迹凌乱的地图,有草地、水池、长廊、主楼以及楼后那排孤零零的平房。毫无疑问,上面画的是老龙的庄园格局。在平房的最后一间旁边,写着“大阵”两个字。
我皱了皱眉:“方小姐果然厉害,早就知道灵环的下落了?”
“对。”方星点点头,把白纸推开,笑得更灿烂,“灵环就在大阵中央,庄园的防卫力量也相当强悍,几乎无法接近。我只比你早知道几天而已,一直都在考虑如何下手。沈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股愤怒的烈焰从我心头直冲上来,向前猛然一探身子:“方小姐,你收买了司徒开?这些情报,是从他手里拿来的?”
我认识司徒开的汉隶笔法,那两个略微向右倾斜的隶体小字是别人很难模仿的,并且他在进入古玩行之前曾是港岛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即使是随手一画的草图,细节之处也能看出专业人员的素质。
方星平静地看着我,举起双手,将垂在额前的头发全部掠向脑后,气定神闲地笑了:“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的怒火越来越炽烈,假如司徒开是因为出卖老龙的秘密而罹祸,方星就是间接的凶手。在老龙与任一师眼里,杀死司徒开,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但他却是我的朋友,并且曾费心费力地请我出手为老龙效力。江湖,永远都是如此冷血,或许在老龙之流眼里,只有“逆我者亡、毁诺者死”这样的诫条,从不管别人曾为他们付出什么。
“哪一半?”我强迫自己冷静,藉着捏起银勺的动作,掩饰着自己心情的急骤变化。
“后一半。”方星淡淡地笑起来,拿起那叠纸,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图纸是从他手里拿来的,但我绝对没有雇佣他或者收买他。沈先生,你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吗?对于那些不值得坐下来谈的项目,我只会采取更直接的方式。”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缓缓地点头:“不错,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偷,获取这份资料,当然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你很怕——怕我连累司徒开送命对不对?为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真的有点怕,但自己说不清原因,也许是怕司徒开的死会给我们的合作蒙上阴影?或者,潜意识里总把方星想像成一个盗亦有道的好人,完全有别于老龙、任一师之流。好人是永远不会连累朋友的,只不过“源清者流必狭”,这种人会越来越少。
“不知道。”我缓缓搅动咖啡,心情喜忧参半。
“我知道,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有个挖掘方面的工程专家马上就要过来,想不想一起见见?其实,司徒开知道的资料远不止于此,至少不比你知道的少,关于隧道、关于‘青龙白虎龟蛇大阵’、关于那四件法器——总之,沈先生,这一次,唯有亲密无间地合作,咱们才有可能各遂心愿,明白吗?”
方星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在慢慢拉近,犹如夏风里两只对驶的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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