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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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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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甚么?”
    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你们想问甚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
    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打开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要等到甚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着极厚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排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着嗓子直叫:“医生!乙乙乙乙乙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着,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也叫着:“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乙乙乙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着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着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着。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着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着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着:“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着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着,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甚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着。
    他虽然僵立着,可是身子在剧烈发着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踫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甚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着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甚么,缓缓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着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争吵?吵些甚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甚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着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志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他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着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甚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甚么,何以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着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
    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去。
    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先生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权申请。”
    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着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人能听,卓先生,我们— ”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
    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着了烧了个干净。
    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在搞甚么鬼?”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遗嘱的内容。”
    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甚么要律师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
    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
    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着灵柩上的鲜花,一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
    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
    我们三人互望着,卓长根又道:“我已经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联络,大概很快就可以启程。”
    我皱着眉,没有作声。马金花的家乡,在中国的泾渭平原。本来,一个人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家乡,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来有点突兀。
    白老大对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爱憎也极其分明,他“哼”了一声:“老卓,你现在是大资本家,又是拉丁美洲区的大人物,你这一去,只怕会受到盛大的欢迎,说不定,还会摆国宴来欢迎你。”
    卓长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吗?”
    白老大道:“派几个得力的人进去办一办!你弄个一亿美金进去,替马金花弄个马氏坟场,都没有问题。”
    卓长根缓缓摇着头:“不,我要亲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为然,可是又没有甚么法子说服卓长根,所以干脆生气,不再出声。
    我看问问题的时机已到了,就道:“卓长根老爷子,马教授在临去世之前— ”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卓长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来,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又要动手,连忙向后一仰,他却只是作了一个阻止我再说下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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