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士方的心情可能十分愤怒,一声不出,上了车,疾驶而去。
他走了之后,我就开始搭营帐,旷野中的寒风相当凛冽,厚厚的营帐看来也挡不住风,还好,有极佳的鸭绒睡袋,我和白素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点食物,煮了一壶浓咖啡,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忽然露起营来,这真是奇特之极。
当我们分别钻进睡袋,躺下来之际,白素忽然道:“汉字的结构,相当有趣,昆虫转化过程中有一个阶段叫‘蛹’,我们现在的情形,就有点像昆虫的蛹,自己把自己包了起来。而殉葬的人叫‘俑’,那自然指他们活生生地被驱进了墓穴,从此被黑暗和死亡所包围之故……那真是十分悲惨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是啊,不过这种事,早已过去了。很多人发思古之幽情,总是说古代比现代好,其实,人类文明进展虽然慢,但总是在不断进步之中。”
营帐外寒风呼号,营帐内我和白素天南地北说着,倒也其乐融融。
第二天很早就醒来,我看着还在露天的灵柩:“先把灵柩放回去吧。”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开始工作,才把挖出来的土填平,鲍士方就来了,道:“我不知道你们准备在这里耽搁多久,所以给你们带了更多东西来。还有一大桶汽油,足够你们驾车在方圆数百里兜圈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谢谢。”
他苦笑了一下,走向车子:“只要有希望可以找到卓先生— ”
他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不必说,也可以知道他的心意。这个人对卓长根,真是忠心得可以,这种情操,很令人佩服。
这一天,我和白素就驾着车,在广宽无际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漫游。
在卓长根的叙述之中,对这一带已经有一定的概念,这种漫游,有一种亲身进入了故事境界的奇妙感觉。大地山河,亘古不变,可是曾在这里生活过、出现过的人,却早已更换了不知多少。
一直到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了那片草地上,当天色黑下来时,我又生起了一堆篝火。
在这里,一切全像与世隔绝,没有人来理会我们,只有鲍士方,每隔一天来看我们一次,一直到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在篝火旁,我和白素互望着,我道:“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这样过日子。”
白素叹了一声:“当然,我看……明天我们也应该离去了,没有结果,甚么也没有发现。”我心情十分苦涩,把一些树枝拗断,一截一截,抛进火中。
我说:“看来,只好承认他们是给外星人掳走了。”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向外看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我们一堆篝火在黑暗之中,我和白素并肩坐着,面对着火,背着风,使火堆冒出来的烟,不致吹向我们。而在我们的身后,就是帐幕,可以把寒风挡去不少。
我详细地叙述当时的环境,是有道理的,由于我们背风,所以,在我们背后,有了声响,也就容易觉察得到。
在十天之中,我们作了种种揣测,一点结果也没有,两个人都不是如何想说话,所以,身后突然有声响传来,就特别容易警觉。那一下声响,一听就知道,是有东西踏在刈短了的枯草上的声响。
白素立时坐直身子,向我望来,我道:“有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经转过头去,一转过头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在营帐之旁,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站着,火光映在那人的脸上,这张脸,再熟悉也没有,他妈的,他就是卓长根。
我在一呆之下,立时就想跳起来,可是白素却紧握住了我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别冲动,不要再被他消失。”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时,卓长根已哈哈大笑了起来,用他那宏亮的嗓音道:“你们这两个小娃子,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这时,我思绪之紊乱,心中疑问之多,真是可想而知,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卓长根突然出现,这真不知道叫人说甚么才好。
白素自然和我一样震惊,我们两人甚至紧握着手,而感到对方的手心在直冒汗。
我在震呆之余,总算还来得及向那九块石板看了一下,石板却并没有异状,千百个疑问,归成一个,就是:卓长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当我要把这句话问出口时,白素已经先开了口,她的语调居然十分轻松:“卓老爷子,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比你玩捉迷藏玩得更好的了。”
卓长根却像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突然失踪的神秘性和严重性,“呵呵”笑着,向我们走了过来,来到了火堆旁,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神情悠然自得:“他们一直在找我,终于惊动了你们,是不是?”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白素却笑嘻嘻地道:“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找你,可是凭推测,却知道你是在甚么地方消失的,所以我们准备用一个又古老又笨的办法,叫作‘守株— ’”
白素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十分调皮的神情望着卓长根。
卓长根扬起手来,作了一个要打白素的手势,笑骂道:“小女娃,你倒会拐弯儿骂人,骂我是兔子?”
白素笑道:“不敢,不过这办法倒还管用。”
看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神秘古怪的事前,还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笑谈,言不及义,我真忍无可忍。可是每当我一有要开口的样子,白素立时就用各种方法阻止我开口,包括瞪我、推我、拉我在内。
卓长根大摇其头:“没有用,我甚么都不会说,我只不过不想你们在这里再浪费时间,所以才现身,劝你们快离开。”
我又想说话,这一次,白素是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下。
白素笑着:“我们不必要你说甚么,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不会一起眨眼,不论多久,不会使自己的视线离开你。卓老爷子,不管你有甚么花样,只管耍出来好了,而且,不单是我们两个,天亮了,鲍士方会来,我想他一定会派一百多人,二十四小时日夜不停地看着你。”
卓长根一面听,一面眨着眼,神情又是生气,又是恼怒,又是无可奈何。
白素继续道:“除非你会隐身法,或者你有在我们眼前消失的本领,不然,你就得留下来,不能再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去了之后,就给我们知道你上甚么地方去了。”
白素讲到这里,卓长根的神情,更是懊丧和无奈,伸手在他的秃顶上摸抚着,他晶亮的秃头在火光的闪映下,闪出一层红光。
这时我已经完全知道白素的用意了。
卓长根为了要劝我们离开而突然现身,在他而言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只要一现身,再要消失,真是除非他会隐身法,不然,他的秘密就必然无法保存。
我佩服白素有这样的处事方法,因为刚才他的出现,给我们的震惊是如此之甚,局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这时,却突然扭转了过来。
我不禁“哈哈”大笑:“卓老爷子,你看着办吧,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事情还好办一些,若是人一多,你要麻烦了。”
卓长根神情十分恼怒:“我是一片好心— ”
我和白素作了一副不爱听,又悠然的样子来,那更令得他生气,他怒道:“我离开一阵子,有甚么大不了,等我厌了,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我实在想问他是从甚么地方出来的,但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因为明知问了他也不会说,还是忍上一阵子,等他自己自动说出来的好。
卓长根眼见我们不理他,不知如何才好,好几次,看他的动作,像是站起来想有所行动,但是却又忍了下去。
我和白素两人之间的默契十分好,我们不住地说着他失踪了之后,怎么搜寻他的经过。最后,渐渐说到了我们的假设,提到了秦始皇的地下皇城。
卓长根的神色,在那一霎间,变得十分阴晴不定。他的这种神情,在某种程度上,证明我们的设想,有可能是真的。
我又故意道:“其实在我的经历之中,如今这种情形,真不算甚么。”
卓长根是甚么样脾气的人,我早已摸熟了,明知他对我这句话一定会有反应的,果然,他立时间哼了一声。我又道:“也只有一种年纪大又没有甚么见识的人,才会故作神秘。”
卓长根再闷哼一声,瞪着眼:“小娃子,你从出生起就想,想破了你的脑袋,再想八十年,也不会想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啧啧”连声:“这倒真是奇事,不过吓不倒我,大不了是有一处地方可以躲藏,来去那个地方的通道,也迟早会找到。”
卓长根在听得我这样说之后,震动了一下,我又向白素道:“其实,当我们在律师那里知道了马教授那份秘密遗嘱的内容时,就该知道— ”
我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卓长根就在那时,向那九块石板,望了一眼。
我和白素都可以几乎肯定,还是那九块石板下的洞穴有古怪,可是为甚么我们一直找不出秘密的所在呢?
刹那之间,我们都静下心来,但并没有静了多久,白素陡然一挺身,我则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叫道:“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卓长根一副心虚莫名的样子,可是却还在口硬:“知道甚么,你根本甚么也不知道。”
我不去睬他,只是和白素说话:“真聪明,鲍士方把穴中的石板弄起来,甚么也没有做,就把石板铺回去了!”
白素道:“是啊,我们也把石板弄了起来,可是只是向下面掘,以为若是有通道的话,通道一定是在下面。”
我用力一拍手:“照啊,谁都会这样想,不会有人想到,洞穴一共有五面,除了下面的那一面之外,另外四面,都可以作为暗道的入口,这真是聪明之极的设计,谁会在失败了两次之后,再在那里动脑筋呢?”
白素笑道:“要不是卓老爷子望着那九块石板时的神情那么异样,我们也不会再去想那一个洞穴— ”
白素才讲到这里,卓长根已经大喝了起来:“住口!”
卓长根呼喝声如此惊人,我们一起向他看去,更是吃惊。只见他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绽起老高,汗珠一颗颗渗出来,激动愤怒之极。
我和白素就是想把他激怒,可是他竟然怒到了这个程度,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我们倒不知说甚么才好了。
他一直盯着我们,一面不断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藉此发泄他心中的怒意。过了好一会,他的神情,才渐渐恢复平静。
他大口创创喘着气,白素这时才敢出声,她由衷地道:“卓老爷子,对不起。”
卓长根双手掩着脸,在火光的掩映下,可以看到他粗大的手,在剧烈发着抖,他并不移开手,用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道:“两位小娃子,我老头子一辈不求人……现在要求你们一件事。”
白素道:“只管说,只管说。”
卓长根慢慢放下手来,叹了一声,神情十分难过,也仍有几分生气,一副不服气,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做的样子。
他凝视着火堆上冒起的火苗:“要不是我为你们现身,你们在这里住上三五年也找不到我。”
这一点,我倒同意:“是,在向下挖下去没有发现,虽然最简单的答案放在那里,也不容易再去想它。”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挥了挥他的大手:“这别去说它了,我求你们一件事,这就走,别再理我,以后也别再来,再也别对任何人,包括小白在内,提起这件事。”
我和白素互望着,一时之间,实在不知如何下决定才好。
我们要答应他的要求,看起来很容易,一走就行,可是,这些日子来,存在心中的疑问,也将永远存下去了。
我想拒绝,可是看他这时那种神情,想起他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一生为人这样强项,当年为了一言不合,可以对自己心爱的人互不交谈,如今却这样对我们苦苦哀求,真是不忍心去拒绝他。
我几次想要不答应,都实在说不出口,卓长根简直是在哀求了:“小卫,你刚才说,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奇事,放过一桩,算得了甚么?”
我苦笑道:“老爷子,你刚才不是说我一生中经历的奇事,加起来也不如这件。”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一反手,陡然重重地在他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发出“卜”的一下声响来,被敲中的地方,也立时红了起来,他语带哭音:“算我放屁,好不好?放过我,好不好?”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白素已经一迭声地道:“好,好,老爷子,好,好!”
卓长根望了我们一眼,缓缓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要你们答应,是难为了你们,可是……这件事,实在不能说……当年金花不说,我还曾怪她……不过那真不能说!”
我苦笑着,摆了摆手:“行了,既然我们已经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得到。”
这时,卓长根面对火堆而坐,我和白素都面对着他,我讲完那两句话,看到那九块石板中的一块,忽然像是洞穴中有甚么力量在向外顶,一下子就顶了开来。
白素一定也看到了,因为我觉得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而卓长根背对着,并没有看到。
在那一霎间,我的手也冰冷。
卓长根的失踪,和马金花当年的失踪一样,他们进入了一处神秘的所在。这个所在,据推测,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地下建筑工程:秦始皇的地下宫陵。而进出这个神秘所在的出入口,我们也可以知道,就在那个洞穴之中。
然而,即使这一切得到了证实,在卓长根出来之后,盖住那个洞穴的石板,又被顶了开来,还是令人惊骇之极。
顶开石板,想离开洞穴的是甚么人?难道马金花没有死吗?还是复活了?
卓长根本来看不到他背后的情形,但是由于我和白素,盯着他背后,神情太怪异了,使他知道在他背后,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所以,卓长根也立时转过了头去。
就在他转过头去之时,一人已从顶开的石板中,长身而出,用足尖勾着石板,轻轻放下。
那人站直了身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