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曾对马金花失踪五年间的生活,作过揣测,如今看来,我们的猜测合乎实情,那五年,马金花在这里,一定曾饱阅古籍,这才奠定了她日后成为汉学大师的基础。
穿过了这个室堂,卓齿再推开一扇门,那是一条约有三十公尺长的走廊,每一边,都有五扇门,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其余全关着。
那扇打开的门内,是一间房间,陈设相当简单,有石榻、石几,有很多牧马人用的工具,和战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简。
卓齿道:“我们一共是十个人,自愿殉葬,这一部分,就是我们准备以死相殉,追随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齐声道:“还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请他们出来见见?”
卓齿吸了一口气,指着他的居室对面的那扇门:“你可以推门进去看看。”
我有点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还是立时一步跨过,推开了门。门后是一间同样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个人,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并不是普通地缩成一团,而是真正缩成一团,几乎所有可以弯曲的部位都弯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来十分小,而头是不能缩小的,所以头部看起来也特别大。
我呆了一呆,这个缩成一团的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半开半闭,我向卓齿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这个人看来相当年轻,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这样的一个怪姿态蜷缩着,从他的手脚大小看来,一定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无疑问是活人,但是呼吸却极之缓慢,缓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声:“他……在冬眠?”
卓长根道:“我也是说,但是爹说,那是药力的作用。”
我向卓齿望去:“药力?甚么药?”
卓齿沉声道:“大王求来的长生不老药。”
我一听之下,耳际又像是有轰然巨声一样,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长生不老之药!
这在历史上,倒有明文记载,秦始皇一直在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而且坚信世上有这种药的存在,凡是自称可以找到长生不老之药的方士、术士,都会受到十分隆重的礼遇。
其中有一个叫徐福的方士,声称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长生不老之药,秦始皇派了几千个童男童女,让他携带出海,有史学家相信,日本这个国家,由此产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当时,几千人所乘的船称之为“楼船”,能载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规模也极大,可知当时,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实在的存在,虽然这种情形,在两千多年之后,还是难以设想。
长生不老之药!
这个蜷缩着的人,服了长生不老之药?卓齿能一直活下来,也是服了长生不老药的结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绪乱成一团,可是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及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问题:秦始皇五十岁不到就死了,真有长生不老之药,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这个问题若是问了出来,对看来至今仍对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齿,会大为不快,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齿一听,现出十分激愤的神情来,一顿足,道:“全是赵高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赵高,自然也是历史上的名人,他权势薰天时,“指鹿为马”,莫敢不从!
这时,听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这样的语气提及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我声音有点发哑:“赵高……他怎么了?”
卓齿神情愕然,“哼”地一声:“大王广征天下方士,研究长生不老之药,众方士聚商十年,药始炼制成功,进呈大王,大王将服未服,赵高在一旁进说:药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药,岂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来,先命十人试服,看这十人服了之后,有无变化,再作决定。大王就听从了赵高的话。”
我听得他这样说,真有点痴了。
长生不老之药真是炼制出来了!秦始皇本来要服食,就是因为赵高的那一番话,所以才选了十个人试服。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而这种情形,又从一定当时曾服过的人讲述出来。
卓齿继续道:“大王令我们服食,曾说我们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长生不老之药真能令人长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们一起长生。当时我们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
我一挥手:“等一等,那长生不老之药,是甚么样子的东西?”
卓齿道:“丹药,其色鲜红,入口辛辣无比,随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烧,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见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为药有剧毒,把献药的方士尽数处死,但自次日起,即无异象。”
我和白素相视苦笑,我又问:“那……药究竟是甚么东西?由甚么炼制而成?”
卓齿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药是那些方士炼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历时十载,所炼成的长生不老之药,倒真是有效,可恨赵高一番言语,真是误事,不然时至今日,大王雄风犹存。”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但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来,几乎全身每一个骨节,都有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他在埋怨赵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谢赵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现在,那是甚么局面?我看着他一脸忠心耿耿的样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抑不住想调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统一天下,并吞六国之后,尊号称皇帝,你还是一直称大王,这是要杀头的。”
想不到卓齿一听了我的话,昂然道:“我追随大王多年,一直称大王,这种殊荣,蒙大王恩准者,不过数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齿道:“大王出巡之前两年。”
秦始皇出巡,在当时他所统治的版图之上,兜了一个圈子,结果死在巡视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阳,才宣布死讯,这件历史事件,小学生都知道。我接着问:“在这两年中,你们毫无异状?”
卓齿点头:“毫无异状,等大王落葬,我们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无畏惧之心。进了王陵之后,我们只为大王之死而伤心,自第三日起,就渐失知觉──”
他讲到这里,向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觉之时,就和他一样,不饮不食。可是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两人最先醒来,相顾愕然,顿觉腹饥口渴,幸而殉葬之际,各种干果干粮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绝,其余七人,也相继醒转,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这牧马坑在建造之际,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两个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当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惧,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齿讲到这里,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停了好一会,才道:“那人离开之后,我们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们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进食物,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回来告诉我们,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汉楚之争,汉高祖一统天下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乱,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讲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甚么?你们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齿毫不犹豫:“千载。”
千载就是一千年。他们在这种冬眠状态之中,一下子就度过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着口水,一面瞪着卓齿,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实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长根陡然叫了起来:“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当然是活人。”
我连忙缩回手来,卓齿是一个活人,毫无疑问,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远比普通人好得多,看来精壮之极。我和白素,面对着这个活了两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讶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神情疑惑:“当时我们一听,真是奇讶之极,但立时想到,我们曾服大王所赐的长生不老之药,一定是药力有效了。”
我咕哝了一句:“甚么大王所赐,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给你们吃的。”
卓齿怒视我一眼,神情威严莫名,连我也有点不敢再胡言乱语。
这时,我在急速地转着念:这十个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不老之药发生了作用。长生不老之药的成分是甚么,究竟是怎么炼成功的,完全无法知道,因为当时集中了全国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术的人,炼制长生不老之药,是神仙术的主要课程)才炼制出来,而这些方士,在那十个试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来情形大为不妙之际,被秦始皇杀掉了。
服食了长生不老药,有一整天的时候,极之痛苦,过后,了无异状。可是为甚么忽然之间,在进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齿所说是三天,就会进入冬眠状态呢?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之中,长生不老药在体内就会产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长期连续(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见阳光),等等?这些问题,只怕连那些方士也答不上来,因为长生不老药他们自己未必试服过。他们只知道根据仙方来制药──仙方又是甚么东西?是哪里来的?由谁传下来的?
一想之下,问题越来越多,长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长生不老药,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东西。不单是这个卓齿,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证实了的确通过某种药物,可以使人长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经历,一个叫做贾玉珍的人,越来越年轻,也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药之故。
(贾玉珍的事,记叙在“神仙”中。)
贾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时方士所炼制出来的长生不老药,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那就是说:通过某一种方法,一些东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过程,摆脱传统,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进入另一个形态,排除死亡的威胁。
当然,卓齿的情形,和贾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样。这种基本情形的推测,我已在“神仙”中说过,不必重复。
而且,在两者的情形来看,贾玉珍的生命状态,更进一步,更高级,因为不但摆脱了死亡,而且还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齿只不过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迟而已。
贾玉珍这个人,倒也有点用处,想起了他,使我觉得卓齿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过于震惊。
一想到这一点,令我的思绪稳定和清明了许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个成了仙的贾玉珍。”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长生,不过是神仙术的初级课程。”
卓齿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甚么,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卓齿道:“当时我们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们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开了王陵,我们何所适从?商议了很久,还是决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声:“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们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们进食不多,回来之际,带上一些粮食,可供许久之需。”
卓齿说:“这样一批回来,一批出去,每批两人,不多久,我们之中,又有五人,开始昏睡。”
我忙道:“所谓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这样问,因为他们全是长生人,在时间观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这一次,卓齿道:“十载。”
我失声道:“你们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齿道:“并不,第二次,我们各人昏睡,就只历五百年,一觉醒来,天下又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经是南宋期间了。
卓齿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时间,每次缩短,第三次,历时三百年,以后两百年,一百年…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这样的长生不老,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冬眠状态的时间如此之长,至少以百年计,一觉醒来,“世界大异”,根本无法适应,唯有再回到地下,虽然说是长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着的,而那完全和进展脱节的生活,又有甚么趣味?地下王陵中的悠悠岁月,又如何打发?
卓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久了,我们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来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说到这里,向卓长根望了一眼:“这便是当年,十年之期将满,我把他托给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这次昏睡,只历时八十年,长根来时,我才醒转不久。”
我望了望卓长根,又想起了一个滑稽的问题:“卓老爷子是不是有一个九百岁的兄长?”
卓齿的秘密已经揭开,他当年醒了之后,从秘道中冒出来,在人间生活了十年,到时,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来,谁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实实在在,无法把这种情形告诉卓长根,卓长根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么,在他过去几度清醒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过,结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长生不老又有遗传的话,卓长根岂不是有比他大几百岁的哥哥或姊姊?
卓长根已近一百岁,身体还如此之好,长生不老有遗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卓齿摇了摇头:“没有,这次我在人间,动了凡心,长根的母亲实在太好… 我们全商议过,我们十人的情形,决计不能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规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烦。”
白素在这时,忽然“啊”地一声:“卓先生,那块佩玉,自然是你给妻子的礼物了?”
卓齿点头:“是,那是大王所赐的宝物。”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吁了出来。那块质地如此之佳的佩玉,曾给我们带来过不少迷惑,追究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