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声,心中十分难过,人在马上,像是僵硬了一样。他这样发呆的时间并不长,那十九个被他抛在后面的牧马人,已经相继赶到。
一看到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许由于刚才的心情实在太紧张,一见到马群平静地在草地上,一时之间,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全到齐,才有一个人突然想了起来,大声问:“咦,金花姑娘呢?”
这一问,令得人人都为之一怔,一起向卓长根望了过来,因为他第一个赶到,应该知道马金花在甚么地方。卓长根避开了各人的眼光,语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众人又呆了一呆,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别扭,人尽皆知。立时有人想到,马金花或许是不愿意单独和卓长根相处,所以卓长根一到,她就避了开去。可是这样想的人,立时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因为小白龙在,马金花不会走远。
小白龙是马金花的命,甚至夜间,小白龙不是在马厩,而是在她闺房的外间。而草地上看过去,看不到有人,几个人大声叫着,几个人策骑向前驰,去看看马金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河边上。
马金花却一直没出现。
开始,没有人紧张,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马金花仍然没有出现,人人都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尤其是卓长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龙的马鬃,大声问:“金花姑娘到哪里去了?”
小白龙的嘴移动着──可惜它不会讲话,不然它倒一定会说出马金花到了何处。
有几个比较老成一点的牧马人围在卓长根的身边,卓长根沉声道:“先把马群集中起来,这只要四个人就够,其余的人,两个一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骑,分由八个不同的方向驰出去,卓长根和一个牧马人驰得最远,虽然明知马金花不会走得太远,可是他们还是驰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来。
他们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个牧马人赶到,太阳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觑:马金花还是踪影全无!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犹如置身恶梦,马金花不见了,她的马在,她人不见了!
卓长根焦急得像是疯了,在暮色渐浓时,他又下令:“我们再去找,派人到牧场去,报告场主。”
两个人立时出发,卓长根等几十个人,又四下散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马金花踪影全无,这些人,宁愿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让马金花就此失踪。
卓长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几堆大篝火,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快天明了。马醉木和几个得力助手,也已经赶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说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闪动,映在他们充满了焦虑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个人出声。
卓长根看到马醉木站在小白龙的面前,盯着小白龙,如同泥塑木雕。
卓长根下了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马醉木的身前,马醉木的声音,低沉得骇人,多少年来,卓长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讲话,他在问:“金花她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这样问着,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甚么,远方起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神秘。
卓长根感到喉间像是有甚么东西塞住了一样,马醉木的问题,他要是能回答得出来,那倒好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马醉木的问题,只是把他如何追上来,一上了冈子,就看到了马群的经过,讲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被甚么力量撕碎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他道:“我冲下来时,一直在叫她,场主,我决定要叫她,可是她却不在,我想她听不见……我在叫她了。”
马醉木陡然震动了一下,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小子,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卓长根给他一喝,只是挺立着,不再出声,马醉木出声叫着:“金花不会死,她一定是跑开了,到甚么地方去,说不定我们回去,她已经在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他讲的话,别说人家不会相信,根本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马金花上哪里去了呢?搜索再开始,由马醉木亲自率领,马醉木虽然因为变故而有点失常,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也还有条不紊。他要卓长根那一批人,就在草地上休息,他带着新赶来的人去搜索。
马醉木的搜索队,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这时,消息已经飞快地传了开去,附近凡是和马氏牧场有关的人,都赶到了这片草地来。马氏牧场的信鸽,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场有联系的地点,留意马金花的下落。
马醉木在中午回来时,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看来十分骇人。
他一下马,就被将近二十来个人围往,围上来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可以和马醉木议事,其余的人,都远远站着。
马醉木打开一壶酒,站着,大口大口地喝,酒顺着他的口角,直流了下来。等他喝够了,他才开口:“金花会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这个问题,卓长根也想到过了,马氏牧场和附近一带的股匪,曾经有过你死我活的剧斗,一直是马氏牧场占着上风,去年中条山的那一帮土匪,被马金花奇兵突袭,完全消灭,土匪闻风丧胆,哪里还敢在马氏牧场的势力范围之内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时就否定了,这时,他沉声道:“只怕没有什么土匪敢。”
马醉木问:“小股的呢?”
卓长根道:“十个八个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个人足可以应付过去。”
各人都同意卓长根的话,想要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可是小白龙和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连一点争斗的迹象都没有。
马醉木苦笑,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样的话,他已经问过了不知多少遍,这时他又问了出来:“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马金花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被提了出来,但没有一样可以成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传了来:没有马金花的踪迹,那是又是午夜时分,一个大家都想到,但是谁也不敢讲出来,最可怕的一个可能,终于有人先说了出来。
一个牧马人用颤抖的声音道:“金花姑娘会不会……在马群……疾奔时……被撞跌了下来?”
在这个牧马人提出了这一点之后,草地上静到了极点,只有篝火发出必必剥剥的爆裂声。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来:“不会!”
卓长根也跟着叫:“不会!”但是在他们两人叫了“不会”之后,却又是极度的静寂。
当然,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而如果是这样,那么,马金花整个人,在马群的践踏之下,可能早已变得不存在了。
卓长根想到这一点,身子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好,天一亮,我们循回路去找,总有一点甚么剩下的— ”
卓长根的意思是,就算马金花已惨死在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驰中的马踩踏成为甚么都不存在了,总还有点东西、迹象可以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扑了过来,他脸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当他一跃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马醉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处涌出来的血。
马醉木厉声说:“谁也不准那么说,金花不会死。”
他叫了那句话,这个铁打一样,受尽人尊敬的好汉,身子突然一个摇晃,向下便倒,昏了过去。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天神一样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这对于在马醉木周围的人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恩议的事,连他几个得力的老手下,也慌了手脚,还是卓长根比较镇定,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指挥着,用冷水淋泼。
马醉木醒过来,卓长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
一皮袋烈酒,传到了他手中,他仰着脖子,啯嘟啯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双眼,盯定了卓长根:“长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卓长根沉着地答应着,虽然这时,他自己也心乱如麻:“马场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马醉木又说了第三句话:“拿酒来。”从那天开始,马醉木似乎不会再说别的话了,他终日在醉乡之中,难得有一刻清醒,他总是用充满了期待的眼光,望着他身边的人。
不论在他身边的是甚么人,都知道这个豪爽勇敢,正直侠义的好汉,希望他能听到有关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个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把好消息带给他,可是马金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用尽了方法,不知许下了多大的赏金,不知联络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所以,马醉木难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没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开了他这种目光。于是,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会用被烈酒灼伤了的嗓子,哑着声音叫:“拿酒来。”
一个人的伤痛,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他疼爱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马金花的母亲,仍然一言不发,只要她醒着,她就用她那纤弱无力的手,握住了马醉木的粗糙的厚实的大手,望着她的丈夫,默垂泪。
只有一次,她对着卓长根讲了几句话:“长根,金花这孩子,知道她爹怎样疼她的,她决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她……一定死了。”
卓长根当时,伤痛的程度,不会在马醉木之下,他情绪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会死。”
金花她妈泪如雨下:“她要是没有死,又不回来,那一定不知落在甚么人手里,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辈子又没有做甚么坏事……。”
女人总是这样子,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遇到了惨痛的变故,除了埋怨命运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发泄她们的悲痛。
那是卓长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个像马金花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实在是一想起来,就会令人发疯!卓长根当时就叫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马金花失踪,马醉木不敢面对现实,终日沉醉,马氏牧场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骑着小白龙,驰到那个土冈子下的草地,停下来,对小白龙讲上半天话,希望小白龙能指点他,告诉他,马金花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了。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长根叙述到了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双手,掩住了脸。那已是四分之三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讲起来仍然掩不住心中的伤痛,可知他当时所忍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开始讲述之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们,马金花神秘失踪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踪的马金花又出现了。
卓长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际,还那么伤痛?是不是马金花回来之后,事情又有曲折?
(如果讲一个失踪故事,一开始就说一个神秘失踪的人五年后又出现,似乎不是很好的讲故事手法,因为没有了“悬疑”,结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长根不是讲故事,他讲他自己的经历。)
(而且,即使卓长根是在讲故事,他也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学那些庸手,故意卖甚么关子,弄甚么悬疑,一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人,可是听的人却更要听下去,五年之后怎么样了?马金花再出现之后发生了甚么事?这五年之中,她在何处?)
我当时就是这样,卓长根突然双手掩面,停了下来,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连施眼色,作手势,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挠腮,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白老大提着一大串葡萄,走了进来,看到了卓长根的情形,就“哼”地一声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恋情人了?”
卓长根没有甚么反应,白素却努力瞪了她父亲一眼。白老大指着白素,笑道:“他的故事之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那个马场主在女儿失踪之后的伤痛。小素,要是当年你忽然失踪了,我也会那样。”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趁机问道:“马金花失踪了五年?她后来又回来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声:“他还没有讲到这一点,小卫,你不觉得,他的故事之中,最奇特的一点是— ”
我忙说道:“我只想知道马金花— ”
白老大也打断了我的话头:“小卫,别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的小情人,那个马金花,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
我想分辩几句,但是一想,辩也辩不清楚,我确然因为卓长根的叙述,而在关心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当时不是九十一岁。”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小素,你说说,最奇特的一点是甚么?”
白素立时道:“是卓老爷子的父亲。”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上:“照啊!他的父亲来无影,去无踪,又有那么大的本领,小素,你看他像是甚么人?”
白老大在这样问白素的时候,却斜着眼向我望来。白素立时道:“倒有点像某喜欢执笔记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笔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阵大笑声:“甚么有点像,简直就是。”
他们父女两人,一搭一挡,这样调侃我,我除了跟着他们笑,难道老羞成怒不成?不过我还是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当然有可能,他,这老家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后代,小卫,我记得你记述过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结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点无可奈何:“是的,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故事中的那个外星杂种,结果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