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无可奈何:“是的,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故事中的那个外星杂种,结果怎么样了?”
我苦笑,向卓长根看去,卓长根仍然双手掩面,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倒真是压低了声音:“那个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变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
白老大又指着卓长根:“可是老家伙却一点不疯,你可以好好以他为研究的对象。”
卓长根在这时,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没有?”
白老大瞪着眼:“我对你说,你那个来历不明的父亲,是外太空来的,你当时想不到,后来你又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现在应该明白了。”
卓长根原来后来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个博士的衔头,他肯说一个人曾“好好念过一点书”,那一定是十分艰苦的一个长时期的求知过程。
卓长根摇头:“从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一点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还是作了最彻底的检查,结果是,我的生理构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着眼:“或许,那外星人的生理构造,本来就和地球人一样?”
卓长根看来很气愤,在这种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甚么意见,白素摇着头:“爸,你胡扯些甚么,听老爷子讲下去。”
白老大摆着手:“我才不要听,他那个初恋情人,失踪了五年,一点也不稀奇,没有甚么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闷吼声,对白老大怒目而视。白老大却毫不在乎地摊着手。我生恐这两位老人家之间的友情虽笃,但也难免会在这种情形下起冲突,所以忙道:“还是听老爷子说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着:“老不死,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小娃子,会听你的故事,哦!对了,他那块白玉,你们见过了没有?”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么胡调,他侧着头:“这块白玉,是十分奇怪的另一点。那么质地纯正的白玉,古代极其罕见,一有发现,普通人不敢保留,大都是献给当时的君主,那是宫廷中的东西。”
我道:“就算是属于当时君主,流传至今,也没有甚么特别。”
白老大道:“这块白玉,我曾经花过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两千两百年前完成,大抵是春秋战国,秦始皇的时代。而且这块白玉未曾入过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传,这一点也相当罕见,一般来说,这样的美玉,都会陪葬,因为古人相信美玉会使死人的灵魂得到好运。还有,上面刻的是虎形纹,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会刻虎形纹,大都刻龙形纹或夔形纹。”
我摊了摊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这块白玉,有什么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着自己的右额:“这是我的判断,小卫,我年纪虽然大,头脑并没有退化,我感到,这块白玉,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我没有再说甚么,但是心中并不以白老大的话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皱着眉在思索。
(后来,事实证明白老大的话,十分有道理,那块看来和整件事并没有甚么关连的佩玉,是整件事中的一个重大关键。)
白老大伸手,在卓长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作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儿子,也没有甚么不好。很多说法是,各种天神,就是各类外星人,那么,你就是天神的儿子。”
卓长根挥着手:“去!热热热热”
白老大举起双手,向后退去:“你不觉得自己已经九十三岁了,还那么壮健,单是这一点,已经和地球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了么?”
卓长根“哼”地一声:“百岁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希奇的。”
这时,我的心中,也着实疑惑。
白老大的话,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讲出来,但是仔细想想,也未必全无道理。
卓长根的父亲,来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后又走了,这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可以接受的解释!为甚么他特别擅长养马?也可以说成是那个星球上的人根本就会养马。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刚才说:“像是某位喜欢执笔……的人笔下的外星人。”这种想法,虽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规律化了。
虽然宇宙间的很多事,都脱不了一种或多种规律,但如果可以摆脱,不是更好吗?
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尝一下,他又转身走了开去。
卓长根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声:“他倒不是开玩笑的,你们看,我爹真会是外星人?”
这个问题,不是十分难以回答,我脱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能说他十分神秘,来历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说他来自另一个星球。”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无所谓,反正也过去了大半辈子了。”
白素道:“是啊,马氏牧场那边,以后又怎样了?”
卓长根缓缓摇着头:“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谁有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额奖金,依然有效,其间也有不少混淆,来胡乱报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却一直没有结果。”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一直到五年之后— ”
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是牧场上下,人人都没忘记马金花的失踪,到了那一天,牧场的一切活动全都停顿,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怀念马金花。
每年这个日子,卓长根照例骑着小白龙离开牧场,顺着当年放马的路线向前驰。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经过,对卓长根来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的一切情景,在他心中闪过,从马群开始奔跑起,当他看到静止的马群为止。每次,他就在这条路上,都要问上千百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如今,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年,小白龙也大了,作为一匹好马来说,它已经算是老马了,可是奔驰起来,还是一样神骏,不必驱策,就奔驰得极快。
卓长根来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马,任由小白龙自由自在去啃着青草,他以臂作枕,在柔软的草地之上,躺了下来,望着蓝天白云。
他的思绪十分紊乱,那时,他已经是青年人了,壮健,能干,整个马氏牧场,等于完全由他主持。方圆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他,虽然脸红心跳,但也一定不会逃避他的目光,要让他好好看清楚,没有一个姑娘不愿意嫁给这个年轻人。生性放诞风流一点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长根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无动于衷,他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马金花。
这时,他闭上了眼睛,又想起马金花来。也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口哨声。
那口哨声十分悦耳动听,卓长根一听了,心头就怦地一跳,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就又听得小白龙发出了一下欢嘶声。
这一下,卓长根再也没有疑问了,那一下口哨声,自己会幻想出来,小白龙不会,他陡然跳了起来,先跳起来,再睁开眼,他看到小白龙飞快地奔向前,有一个高挑的女子,长发飞扬,一身白衣,正飞快地迎向前,人和马一下子就结合在一起,人到了马背上,马欢嘶得更嘹亮,旋风一样,向前掠去。
卓长根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他睁大著眼睛,连眨一下眼都不敢,虽然人和马早已驰了开去,他还是直勾勾地看着。
马上那姑娘,不是马金花是谁?
五年不见,她看来身形更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虽于人马掠过之际只是一瞥,但是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马金花,那是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呆,小白龙和马金花,看来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白点了,他才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拔脚向前奔。
凭人力奔驰,想追上小白龙,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长根不顾一切,向前奔着,叫着,小白龙早已驰得看不见了,他还在向前奔着。
当他奔得胸口因为喘气而几乎要炸开来之际,他还在向前奔着。
而就在这时,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视线之中,那个小白点又出现了。
小白龙驰回来了。
卓长根停了下来,心跳得几乎离体,他不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怕小白龙奔回来时,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脸上的汗,好让视线更明朗。
终于,他看清楚了,人和马是一起回来的,马金花还在马背上。
小白龙去得快,来得也快,一下子就卷到了他身前,马金花勒住了马,在马上斜斜向他看来,那么明丽,那么娇美,卓长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人互望了一会,卓长根才用尽了全身气力,叫了出来:“金花。”
马金花也盯着卓长根,她的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映着阳光,像是极细极细的小珍珠一样,在闪缮生光。
她并没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来:“长根,是你!”
卓长根在那一霎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摇晃着,一阵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倒去,在马上的马金花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叫道:“长根!”
卓长根已经向下倒去,可是马金花的一下叫唤,又给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上撑着,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马金花也下了马。
卓长根望着她,千言万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才好,隔了好一会,她才道:“小白龙……这些日子来,倒还硬朗。”
卓长根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难为了马场主,这五年来,几乎浸在酒里。”
马金花略为偏过了头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长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带着责备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讲了三个字,马金花就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头来,望着远方。卓长根循她的视线望去,远处除了连绵的山影之外,并没有甚么特别值得看的东西。
卓长根耐着性子等着,过了好一会,马金花才一字一顿,缓缓地道:“别问我,甚么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
卓长根陡然道:“你不说怎么行?这五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
卓长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每一个人再见到马金花之后都想问的。但是马金花只是淡然一笑:“长根,你是不是又想我们之间不再说话?”
卓长根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当然不……”
马金花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在卓长根的记忆中,从来也未曾听马金花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那么,你就听我的话,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卓长根发着怔,望着马金花,他在马金花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经长大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虽然她的性子还是那么执拗,但是她毕竟长大了。
一时之间,卓长根不知说甚么才好,马金花却一直用她温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长根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卓长根才道:“好吧,我不问。我不问,一样会有人要问,马场主就一定要问。”
马金花皱了皱眉:“我也会叫他别问,问来有甚么用?我已经回来了,这最重要!你们究竟想要我回来,还是想弄明白这五年来我去了何处?”
卓长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没有再问下去,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只有小白龙?没有别的马了?”
卓长根摇着头,马金花一翻身上了马,向卓长根伸出手来。
只有小白龙一匹马,她邀卓长根一起上马。卓长根心头怦然乱跳,他站在那里,好一会不动,才身子一耸,也上了马,骑在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时像是靠近了一个火炉,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喷出火来。
马金花却若无其事,抖缰策马,向前驰去,驰出了没有多远,就遇上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马,马金花回头向卓长根看了一眼,卓长根立时会意,就在小白龙的背上,换到了另一匹马的背上。
当他们两人一直向前,遇到马群和牧马人,所有的牧马人,一看到马金花回来,立时放下了一切,发出近乎哽咽的欢呼声,一齐跟在后面。
所以,他们驰进马氏牧场的大栅门,并不是只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两人,而是已经汇成了一支上百的马队。
自进牧场,马金花和所有人打着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马的,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锄草的,几乎没把自己的手锄了下来,人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围了上来。
整个马氏牧场,简直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呼叫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无目的地狂叫,叫的是甚么,连发出呼叫声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欢乐,要把五年来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发泄。
马金花和卓长根来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早已把马醉木和他的老手下惊动,两人扶着马醉木走了出来。
马醉木已经有好久没有见阳光了,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可怜的瑟缩,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躲避着阳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睁得大些。他不断望向左,又望向右,用发颤的声音问:“金花回来了?金花回来了?”
本来是铁塔一样的一条壮汉,这时就像是风中残烛。
所有人在那一霎间,一起静了下来,马金花自马上跃下,张大了口,可是也发不出声音,泪水自她眼中,滚滚涌出。
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一下子扑到了她父亲的身前,紧紧伏在她父亲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马醉木的身子剧烈发抖,口张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喷出来的只是浓冽的酒气,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颤动,而令得骨节相搓的“格格”声。
不少人激动地奔向前,大声叫:“马场主,是金花姑娘回来了。”
马醉木直到这时,才像是火山迸发一样地叫:“金花。”
第四章 五年行踪成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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