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一
1
杀人者手中紧握的枣木棒原本就是一件可怕的兵器。
坚实沉重的枣木枝干一头被仔细地削细;成为容得下两只农夫般的大手同时紧握的手柄;用来攻击的那一头相当地粗大;而且满是疤结。如果杀人者的力量充足的话;这一棒挥下去;应该能够杀死一头凶猛的野猪。
只是;杀人者并没有感到应有的兴奋;因为;在这一棒没有挥出之前;杀人者还没有弄清即将到手的东西会有多大价值。
目标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这是那种在大唐各州郡随处可见的那种人;穿一件长可及膝的黑色细葛短衫、白布袜、芒鞋;遮阳的竹笠挂在屋角的背架上;这身装束虽说不上体面;倒也干净整齐;这就是活跃在整个大唐帝国各个大小城镇的行商们独特的模样。
“你这是……?”跪坐在竹席上缝补布袜的行商发现了杀人者;两眼盯住那人手中的木棒;显出有些瑟缩的警觉。当那只巨大的木棒被举起时;行商慌忙翻身向那人两腿间扑去。
木棒挥过燠热湿厚的空气时似乎遇到了相当的阻力。这该死的天气已经郁闷三日了!杀人者叹了口气。木棒多疤的一头沉重地砸在行商的左肩头;沉闷的声响中似是加杂了几声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第二棒砸在了行商的胯部;粉碎了他弓着身子站起来的企图。许是第二次打击把行商从震惊中唤醒了;杀人者被他那像喇叭一样宏亮却无腔无调的叫声吓了一跳。
杀人者向后退了一步;盯住这个用右手挣扎着向前爬行;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一阵隆隆的雷声从山那边一直响过他们头顶。
也该下场透雨了!杀人者心下略感宽慰。
木棒第三次挥起时;利落地击碎了行商的头骨。说书人总说什么“白花花的脑浆四溅开来”;但杀人者最初看到的只是一块块粉红色的;颤微微的糊状物;紧接着一股股黑红的鲜血又将它们淹没了。
“怎么回事?”楼下有人高声问道。
“穷嚎什么?叫丧啊。”杀人恶狠狠道。楼下立时没了声息。
这是大唐开元五年的八月末;中元节已过;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
叶十朋与如意这次出城行猎;借住在新丰的一个朋友家里。新丰在西京长安东面一百多里的渭水边;闻名于世的终南山就在新丰界内。
只是;每年这个时候;在终南山中隐居的高士们照例要到长安城中拜会亲朋好友;以广声誉;顺便瞧一瞧有没有出山的好机会;所以;此时山中极少有人迹。
叶十朋选这个时候进山也是因为不愿意见到那些崖岸自高的所谓隐士们;作为负责长安东城治安的左金吾卫属下左街使手下的一名副队正;叶十朋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他是长安最著名的暗探;二十年的暗探生涯中捉拿过无数的罪犯;只要这些隐士们或日后的高官们不违犯王法;叶十朋绝不想与他们打任何交道。
“是不是该回去了。”如意一改平日华贵时髦的衣裙;穿起简便的骑装来更显得腰细臀圆;风姿撩人。只是;从她白晰胜雪的肌肤和翠绿如玉的双瞳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波斯胡女。“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把衣裳弄湿了怪不舒服的。”
说话间;一阵狂风卷过;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
今天他们二人贪爱终南山的风景;走得有些太远了。这个时候赶回新丰;在天黑之前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更何况还有眼看就要到来的大雨。
“没有办法;只好在野地里住一夜了。”叶十朋故意拿如意打趣;同时他仔细地看了看天上越积越重的乌云;又用鼻子用力嗅了嗅混有浓重松香气味的山风。
今年陇西大早;一个夏天几乎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所以;这场大雨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天旱绝收;四乡的农人拥入长安;他这个暗探的工作要加重许多。
“我知道有个地方;不过还得往前走上十几里的路。今晚肯定回不了城;你也甭想换衣裳了。”叶十朋对如意取笑道。如意一天至少也要换上两三次衣裳;这是长安有钱人家女人的恶习。
如意只有二十岁;早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却带着万缗家财寄居在叶十朋的家中;死也不肯离去。叶十朋把如意当女儿;而如意却想尽办法要嫁给他;自如意的养父去世后;两个人就这样斗来斗去地过了一年多了。
“我不管。如果你让我在雨里边过夜;我一定会得重病。这病即使不马上发作;也会藏在心里。这全都是你的责任;那时你甭想再往外推我。”如意娇嗔中暗含得意。她收好了小巧的弓箭;放下卷在笠沿上的短帷幕;已经准备好策马狂奔了。
“用不着淋雨;你的心病已经够重了。”取笑如意是叶十朋每日的节目。他用粗壮有力的大手一拉马缰绳;小腹一顶马鞍桥;从左金吾卫借来的这匹驽大约也知道天气要变了;终于迈开了四只懒腿;大步奔入松林中的一条小路。“别跟丢了。在山里迷路我可找不着你。”叶十朋回首笑道。
如意跨下的是一匹毛色胜雪的大宛良马。这是她自己的财产;这样一匹好马在长安抵得上一户中等人家的全部家产。
两匹马一先一后穿过松林;又下了一道山坡;终于上了一条官道。
路虽是官道的宽度;如意却又有些怀疑;路两旁的杨树与柳树过于粗大茂盛了;而道路也高低不平。
“这是什么地方?”两匹马在官道终于可以并驾齐驱;如意借着隆隆雷声的间息;高声问道。
“这是从长安到洛阳的旧官道。”
风不似方才那么紧了;但云却压得更低;天色也更暗;吸入口鼻中的空气也似粥一般地稠厚。叶十朋见如意还能跟上;便道:“有什么好奇的等等再问吧;还有七八里路;咱们得快跑。”
这条官道原是隋时修建的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中的一段;因开掘龙首渠的缘故;这段路在终南山中转了一个弯;大约有几十里的路程。高宗皇帝当朝时;因武皇后经常往来于长安与洛阳之间;怕仇人在山中设伏暗算;便将官道改由新丰向东;再折而向南;于是;这段路便废弃了。但是;几十年来;仍有一些不畏险途;想抄近路的人从这里经过;所以;当年设在这里的一个驿站便被人改成了供行人歇脚的客栈。叶十朋此时引着如意便是奔那家客栈而去。
2
没头没脑的大雨终于如天河倒悬般倾泻了下来;多年失修的土路更加难行;一个夏天的暴晒形成的干土转眼间变成了可怕的泥塘。
“你还行么。”叶十朋回过身来也只能在白茫茫的雨水中看到如意的影子;他的叫喊却被雨声淹没了。幸运的是;客栈就在眼前。
客栈前停了辆每日往来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的那种宽大的驿车。许是大雨难行的缘故;这驿车也弯到此处来避雨。
马厩是石墙草顶;里面已有六七匹马正自在地嚼着干草;望着浑身湿透的叶十朋与如意;似是有些幸灾乐祸。叶十朋借来的官马很老实;但如意的那匹大宛马却是个刁蛮的劣货;一向骄横惯了的;进得马厩来;脚踢嘴咬;给自己弄了一个宽敞舒适的地方;独踞一个槽头大嚼起来。
“真是马类其主。”叶十朋抹去蒙在眼前的雨水;竟还有心情拿如意开心。
如意没有搭腔;只是作势要用沾满泥水的靴子踢向叶十朋;然后便跑到客栈紧闭的大门前;用手上的马鞭不停地敲了起来。
“没地方了。”过了好一会儿;紧闭的大门方才打开;一个面色黧黑;身材瘦削;神态猥琐的汉子堵在门首。
“少废话。这像是开门做生意的么?”如意支起手肘在那汉子胸上一顶;便挤进房中。
看来当年这是一个相当红火的驿站;八开间的大堂高有三丈开外;一道又长又陡的木楼梯连接着二楼的回廊。那上面应当是客房了。
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已破败不堪。
如意想赶紧进房烤一烤火;换上身干爽的衣裳。“看什么;”如意手中的马鞭一晃;挡开了那汉子盯过来的目光。她衣衫湿透;曲线毕露。“快打扫一间干净客房。开店不赚钱么?”如意拉了拉胸前的衣襟;迈步闯了进去。
“不是小的不留您;真是没有房间了。”那汉子跟在如意身边;想拦又不敢拦;但不愿留客的意思却是表露无遗。
突然;叶十朋铁钳一般的大手扣住了那汉子枯瘦的脖颈;一下子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他那两撇突厥式髭须上的雨水尽数滴落在那汉子的脸上。
“哟;这是怎么了?客人可别发火呀;看吓坏了人。”
这声音倒也还宛转可听。叶十朋举目向上望去;见一位身材高大;面似银盆的妇人从楼梯上扭动着粗壮的腰肢走了下来。
这妇人一双大脚趿了一双男人的懒靴;头上却招摇地斜插了一支金步摇。
“这位想必是老板娘了?”叶十朋走惯江湖;阅人无数;他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妇人不是好相与的。但他不想露出自己金吾卫的身份;以官压民;况且;只凭他自己的本领;应当能把眼前的事情办妥帖。
“不敢当。咱们当家的叫五福;你就叫我五福嫂吧。”五福嫂春光无限的目光在叶十朋双目间一绕;停在了他手上缩做一团的五福身上。
叶十朋一笑;松开了手指;道:“五福嫂倒是个爽快人;在下搅扰了。请带这姑娘去安顿一下。”说着他叉手一礼。
“说什么客气话呀!”五福嫂用手臂亲热地揽住矮她半头的如意;笑道。“客人先用盏热酒;去去湿气。我带这位姑娘到我房里去换件衣裳;很快就过来。”五福嫂在讲到“姑娘”两个字时有意揶揄地加重了语气。
“里面还有几位客人;要不要见上一见?”五福的脸上堆起了店伙计常见的笑容;同时龇出两颗焦黄的龅牙。
“天下行人是一家;当然要见。”叶十朋抖了抖衣衫上的雨水;迈步便要与五福向里走。就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惶急杂沓的马蹄声;同时夹杂着的是官兵特有的在百姓面前无所顾忌的叫骂声。
紧接着;朽烂的大门被好几只厚底皮靴踢倒下来;扬起一小股厚重的尘土;几个衣衫湿透;顶盔贯甲的士兵闯进门来。
“驿车的车夫呢?”领头的一个叫道。
从大堂深处小心翼翼地走出一小伙人;一个中年汉子上前道:“小人是车夫。不过这天可走不了马车。”他的声音战抖;显然吃过兵大爷的亏。
“少他奶奶的废话;走得了走不了得听俺的。快去套车!”车夫被拖进了雨中。只听一人道:“将军;让弟兄们在这儿歇歇再走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想死呀?”将军已经坐进了驿车里;对大雨中的士兵高声叫道。“明天早上赶不到地方;连我也得掉脑袋。”停了一下;他又道:“把马都拉着;路上替换。”
厩中的马匹全给拉了出来。叶十朋在雨中看不出这些人是府兵;还是京中的禁军;或是南衙诸军。他站在门首对车中人道:“这里面有两匹官马;各位弟兄可拉不得。”
“官马正好。老子就是官。”
说话间;如意的那匹大宛马猛然人立而起;一声长嘶;踢倒了拉它的士兵;拖着缰绳;奔入雨中去了。
3
倒塌的大门被一根粗大的圆木顶住;风雨给阻隔在门外。
没有了驿车;没有了马匹;谁也无法离开这里;耽搁在客栈中的人们倒似是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在下叶十;本是出来打猎;没想到与诸位有缘相会。”叶十朋知道自己的名声太大;往往引来闲人不必要的纠缠;便只报了“叶十”。wωw奇書网好在长安人一向喜欢以亲族中的排行相称;听者会以为他在家中排行第十。
“幸会;幸会;哈哈;哈哈。”
二十几铺席的大房间;以往一定是过往官员用餐的地方;如今只有几个人在吃饭。一张长食几上显然是夫妻二人;男人五十五、六岁的年纪;须发花白;装束举止像个有钱人的样子;讲起话来口中呵呵;不住地笑。“在下卢嗣宗;内人侯氏。在下虽说生长在长安;近十来年一直在南边。叶兄想必是长安人;不知长安近来如何?平康坊还是那么红火么?”平康坊是长安最著名的歌台妓馆聚集地;是男人们风流快活的销金窝。
坐在他身边的妇人显然是卢嗣宗的原配;容颜老去;却衣饰昂贵。听卢嗣宗提起“平康坊”三字;便毫不掩饰地狠狠盯了他一眼;口中念念有辞道:“南无阿弥陀佛;大德大能的药师菩萨;快让平康坊中的妖孽变做牛马恶畜;让每一个近她们身的男人烂了臊根……。”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站起身来;举着手中的佛珠在卢嗣宗的头上、腿边不住地比划。
听这妇人咒得恶毒;一向胆大的叶十朋不知是当真感到恐惧;还是雨湿衣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从侯氏的举止上叶十朋看出;这妇人不单单是一个笃信佛教的愚妇;她的行动中显然有崇信鬼道者的执着和魇胜、恶诅者的诡谲。
叶十朋想;有必要的话应该提醒这位卢嗣宗一句;京城不比外郡;崇信鬼道;施行魇胜、诅咒等行为在皇上居住的京城之中被严厉禁止;一经发现;便可能是抄家灭门罪过。
侯氏折腾了一阵之后;又对刚刚端菜进门的仆人语含厌恶道:“老何;老爷路上受了风寒;又在讲胡话了。等一会儿给老爷把药煮上;临睡时好吃。”
“是。”老何佝偻着肩背;胡须花白。他放下手中的肉羹;背转身去偷偷地用袖头擦去了唇上的清鼻涕。
这老何才真正是受了风寒症了。叶十朋走向另一席时暗想。
与卢怀嗣一家隔得好远;有一个身材纤巧的少年独自正襟跪坐在那里;面前一碗菜汤;手中一只面饼;却吃得斯斯文文;有条不紊。
“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叶十朋很客气地叉手一礼。方才侯氏的一番恶诅;搅坏了叶十朋的心绪;他乐得赶紧离开那个妇人。
“叶兄客气;在下姓范;只有个小名叫多心。”少年叉手回礼时倒也庄重大方;只是声音清稚;似是还没有脱了童音。他的官话讲得不大好;带有浓重的岭南口音。
近前来看;叶十朋发现;这是个容貌清隽可喜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只是一双凤眼幽幽地;深不见底。
“多心?这名字不错。”叶十朋就近跪坐在多心身旁的坐席上;拉过一只用饭的矮几放在面前。“我坐这里不介意吧?”
“请便。”一滴水珠从顶棚上落了下;在多心的肩头溅开来。多心看了一眼肩头;便向一边挪了一挪;兀自一小块一小块地将面饼送入口中;像是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
“房子太老了;漏雨是常事。”卢嗣宗含笑对多心道。“请过来坐吧。”
“多谢;不必了。”
这个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