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满口答应,喜出望外。其父母特地两度惠临,我热情款待,两老眉飞色舞,留连满意,我
不禁心中暗喜。
施静庵教授系先父同窗好友,当年执教上海,抗战军兴,随校内迁西南,政府还都南京
之后,他数度访我末遇。此老亦古道热肠人也,沈家父子,央其为媒。十年阔别,初次见面,
他不觉怔然,继而叹曰:“一颗明殊,价值连城,难怪乎沈家父子,如此殷勤恳切。老友英
灵有知,当亦告慰九泉矣广经静庵老伯介绍,订于三月五日我和子良在南京沈公馆完婚。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不知放下屠刀,能否成佛也?
程科长看罢李丽兰的日记,对她飘零身世深感怜悯,对她不幸的遭遇非常同情,对她的
文学才华十分欣赏,对她的处世待人相当赞同。他认为,她不是自甘堕落、不知羞耻之人,
今沦为盗,是逼上梁山的。她正决心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她遇上沈子良,渴望找到幸福的
归宿,但她为什么在临婚之际,却不能放下屠刀,而疯狂地两天三作案,以致自陷罗网?想
到这里,他对她又感到失望和惋惜!他在办公室里,来回不断地踱着方步,搓着双手,认真
地考虑如何布置下一步的审讯事宜。
早晨的阳光透过墨绿丝绒的窗帘,隐隐约约地射进了小客厅。这是李丽兰的临时拘留所,
美其名曰招待室。室内地毯、沙发,十分整洁,不过临时加了一架高低背沙发床。
李丽兰在朦胧中睡醒,神志仍然恍惚,她下意识地感到痛苦。当地定神思索时,才感悟
到此身还在牢狱中。这时地突然紧张起来,发现自己昨夜和衣而睡,不禁生疑。她回忆昨天
的情景,她的确很疲倦,但绝不会累到这样地步。按理说,她昨天遭遇不幸,内心很痛苦,
理应通宵失眠才对,为什么一直酣睡到天明?这不符合自己的实际,她感到昨夜可能受人摆
布。她马上盖上棉披,在被窝里急速地层层解开纽扣,将手伸进右边的腋下,手指尖触到药
棉纱布的地方,捏一捏,里面硬纸小方块安然尚在。这才解除了精神上的紧张状态,只得觉
全身松弛,软瘫床上。
不久,她又意识到时间不早,马上起床。只听门口开锁的声音,门开处,一个小勤务端
着脸盆和撤具笑嘻嘻进来,毫无一点敌意。小勤务年龄不过十二、三,两颊绯红,天真可爱。
他笑对李丽兰说:“李小姐,请洗脸!”
“谢谢你,小兄弟!”李丽兰轻松地对他微笑。她想,这完全像是在招待所里,哪里是
拘留室呢?
漱洗的用具撤走后,接着小勤务又端进早餐来,摆在中间的小圆桌上,一大碗大米稀饭,
一盘小笼包子,四碟便荣……金华火腿、福州肉松、镇江腊肉、南京板鸭,满满地摆一桌子。
李丽兰心里想:“这是在招待高级客人,哪里是囚犯的伙食?”她知道,三爷的酒菜从
来是不好吃的,招待愈好,她心里愈觉得不安,她预感到危机四伏,大厦将倾。但她想到银
行保险提货单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最后的防线还没有被敌人攻破,她又感到安然。
晚上七点钟,晚餐后不久,“招持室”的房门开了,女警员马雪琴走进来,很有礼貌地
对李丽兰说:“李小姐,程科长请你谈话。”
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李丽兰知道这是敌人发动全线总攻击开始时的信号弹,说明敌人
的王牌部队参加了战斗。这是决定性的时刻,胜败存亡在此一战。当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
丽兰的情绪反而镇定下来,她临危不乱,步履从容。
李丽兰随着马雪琴走到科长办公室门口,马雪琴喊“报告!”
“进来!”
马雪琴推开房门,李丽兰随地进去,只见房间里有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上首
办公桌坐着办事员杨玉琼,就是昨晚送衣服给她的女警官;下首另外一张桌子,坐着助理员
柳素贞,就是昨天晚上在秦淮饭店特等四十四号房间里戴着手铐、自认窃犯的范朝霞。这两
个女的,李丽兰都曾经接触过。她们各据一张桌子,桌面上放着纸笔,准备以双重的口供笔
录,她预感到案情的严重性。中间那个男的,约二十五、六岁,身材很高,穿着一套崭新的
咖啡色带条纹哔叽西装,足着黑皮鞋,梳着波浪式的头发,风流潇洒,态度悠闲。两只眼睛
炯炯有神,一望便知是全局“王牌”……她的劲敌。她对他有点面熟,但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在这一瞥之间,现场的一切,尽被李丽兰摄进脑海。
当李丽兰进来的时候,程科长顿觉眼前一亮,她那婀娜的身段,漂亮的姿色,使程科长
神魂飘荡。双方的灵感都在一刹那之间。
马雪琴对着程科长向李丽兰介绍:“这是程科长。”
程科长站起来,温和地请李丽兰上坐。他们相对坐下,中间只隔着一张漆得发亮的楠木
矮脚茶几,相距仅仅一公尺。
马雪琴走出后,勤务员周凌端来四杯龙井绿茶,每人一杯。这种别开生面的审问方式,
使李丽兰感到意外。在第一次初审时,李丽兰已经拿捏了胜利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强硬泼
辣、横冲直闯,以图速战速决。她想,银行保险提货单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对方找不到
她的真凭实据,她还可以用昨晚同样的强硬泼辣方式压倒对方。但是现在时间、地点、方式
都不一样,对方的战略尽量忍让,以柔克刚,使自己无法施展强硬攻势。她看到两个记录员
配备了双套记录,深感到案情的严重性;程科长表面上似乎很客气,内心必诡诈郑重,这外
松内紧,更显手腕毒辣。她想,“三曹对案,律法无情”,应当特别谨慎,沉着应战,先取
守势,再图反攻。想到这里,她悠然冷静地坐在沙发搞上,等待着对方发问。
“小姐,你叫李丽兰吗?”
“对,半点不假。”对方自然的发问,李丽兰不得不答复。
“丽兰小姐,很对不起,我们初次见面,对你的家世都不了解,可否把你的年龄和家世
约略介绍一下?”程科长态度非常诚恳,使李丽兰不好意思不直言相告。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那清白的家风,有什么不可告人呢?我今年二十三岁,扬州人,
父亲教授,母亲讲师。抗战开始,我母亲不幸病故,父亲精心培养我到高中毕业。当我高中
毕业那年,不幸父亲又病逝,家里生活非常困难,连父亲的尸体都无法收敛。还好有一位刘
太太,她是做生意的,看我可怜,仗义帮助,把我父亲埋葬了。想不到祸不单行,丧事刚理
结束,当时日本大佐的翻译官、汉奸阎云溪要强迫我嫁给她。我这纯洁的身躯,岂肯让这万
恶的汉奸蹂躏!于是我便弃家出走,跟着刘太太,到处做生意。”说到这里,李丽兰有点感
慨。
“那你做什么生意呢?”程科长紧接着发问。
“跑单帮嘛!”
“跑哪一行的买卖?”
“专办珍贵药材。”
“什么叫做珍贵药材?你能否说出十种药名来?”程科长希望用这个题目考倒她。
李丽兰想,这个笑面虎心计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上他的当。幸好她有把握,便轻松流利
地回答:“珍贵的药材何止十种,如人参、鹿茸、羚尖、犀角、珍珠、玛瑙、白瑞、红花、
安息、龙脑,、熊胆、象胆、虎睛、鹿肾、海龙、海马、猴枣、马宝、银耳、燕窝、麝香、
肉桂、珊瑚、珊瑚、猴面茵、猫须草、夏草、冬虫、头顶一粒珠、九死还魂草,以至几百年
的灵芝草、上千年的何首乌。”李丽兰念出药名,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好像真的是干这一
行的老手。
程科长对她的临机应变的本领很佩服。他接着问:“那你走过不少的地方啰?”
李丽兰心想,你跟我磨,我就磨下去吧。她说:“干这一行药材生意要集天下之精华,
不走南闯北,不东飘西荡,就无法采购到那样多的珍品。不过这行生意,获利很厚。但我们
也不是专门为了做生意,一半是想游山玩水,所到的地方,不论是奇峰异水,名胜古迹,在
历史上、文学上闻名的,几乎都走遍了。”
“真不愧行万里路,读千卷书。”程科长有意奉承。
“读千卷书,我不敢当;行万里路,也许还谈得上。”李丽兰脸上泛起得意的神色。
“你说的刘太太是哪里人,她现在哪里?”
“她原籍山东青岛,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半年前已经死了。”
“她死在哪里?”
“死在扬州我的家里。”
“那她有无财产在你那里?”
“她生平疏财仗义,花钱很大,死后所剩的钱也无多了。我是她的干女儿,替她料理丧
事,是理所当然的。”
“那你现在还干这一行生意吗?”
“刘太太死后,我就不干了,年华似水,不能再为金钱而不顾青春,应当找个归宿。”
李丽兰长叹一声,不胜感慨。
“那你这一次到南京来,是为了婚姻吗?”
“也不能这样说,找个对象谈何容易!高者不成,低者不就。我这次来京最大的目的还
是游山玩水,看看名胜古迹。我走过许多地方,只是南京还没有玩过,金陵是历史上有名的
‘六朝金粉’之地,不好好地浏览一番,实在辜负此生。”李丽兰呷了一口茶,显得非常自
然。
“那你这几天来一定玩过很多的地方呼,可否道出几个地名?”程科长估计她不是游山
玩水,也说不出名胜来。
“玩过的地方不少,比喻说,燕子矾、栖霞山、清凉山、鸡鸣寺、凤凰台、雨花台、明
故宫、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庙、秦淮河、北极阁、胭脂井、乌衣巷、朱
雀桥等等。金陵四十景,看来也不过如此。”李丽兰对南京的熟悉,出乎程科长的意料之外。
程科长见难不倒她,又转了话题。
“珠江饭店也是第一流旅社,不一定比秦谁饭店差,你为什么一定要换个旅社呢?”程
科长双眉一跳,语气含有挑战。
“难道这也有可疑的地方吗?秦淮饭店在秦淮河畔,秦淮河的两岸是‘六朝金粉’的结
晶,到了金陵,不近秦淮,实在有负此行。‘夜泊秦淮近酒家’,古人不是说过了嘛,这有
什么不可以呢?并且它附近有朱雀桥、乌衣巷,想当年王谢之盛,而今荒凉满目,适足以吊
古怀今。我想游山玩水,吊古怀今,这对法律该没有什么抵触吧!”李丽兰的话带着报复性
的讽刺。
“真正的游山玩水,吊古怀今,这当然跟法律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恐吊非其地,又怀不
测之心,那对法律就有抵触啰。想当年,东晋的王导、谢安出将入相,他们住在乌衣巷,当
时有不少王侯公卿也都住在那里,那块地方可真是盛极一时。然而世事多变,而今地气转了,
现在全国第一等富贵豪华之地不是在于城南的乌衣巷,而是在于城北的公馆区。李小姐,我
想你不是吊古,而是怀今,你真正的兴趣不在于城南的乌衣巷,而在于城北的公馆区,你说
对吗?”程科长的话针锋相对,李丽兰听着有点沉不住气了。
“程科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犯法,你为什么要一再挖苦!大丈夫做事光明
磊落,你何必如此吞吞吐吐,尽兜圈子,有话直说吧!”李丽兰想用挑战的方式,迫使对方
暴露意图,以求速战速决。
“我并没有说你犯法,也许是你多心,反而欲盖弥彰吧!”程科长话中有话,但语气并
不逼人。
“什么欲盖弥彰!这两天来你简直把我当犯人看待。”李丽兰步步扣紧。
“不,不,李小姐,你目前的一切生活都是按照客人待遇,你住的是接待室,并没有把
你关在看守所里,这怎么算是犯人呢?”程科长仍然以静制动。
“我且问你,‘生活’两字包括什么?”李丽兰逼着问。
“生活吗,最低限度也要包括衣、食、住、行!”
“好,我现在随便提出一点,就说‘行’字吧,关了两天,不准越房门一步,一切行动
的自由全部被剥夺了,难道你对你的客人都是用这种的礼节吗?我看未必这样吧!”李丽兰
完全以挑衅的口吻责问。
“李小姐,很对不起,因为在调查阶段,不得不请你稍受委屈。”程科长照样以柔克刚。
“我的科长大人,请你要注意法律程序,《六法大全》刑诉部分,明明规定在调查审讯
阶段,扣留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你是堂堂科长,这起码的法律条例,应该懂得吧!假
使超过二十四小时,这破坏人身自由的责任应该由谁来负责呢?”李丽兰一再冲击。
“李小姐,你不要着急,你昨天晚上十点钟到我这里,现在时间只不过八点半,还没有
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法定时间。你这样态度,未免不近人情,凭良心说,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亏
待过你。”程科长一再克制。
“没有亏待我?变相的绑架,变相的通、供、讯,变相的‘抄靶子’,把一个女人家全
身剥得光光的,侮辱殆尽,真是无法无天,这不算亏待,那么算什么!”李丽兰开始耍无赖
了。
“李小姐,你这样讲法未免言过其实,把我们警察局说得一文不值,外人不明真相,听
你这样一讲,好像这里是个魔窟似的。”
“魔窟?这里就是个魔窟我又怎敢去说呢?”李丽兰的撒泼已经达到了极点,地一再冲荡,
对方总是忍让,李丽兰数度寻战不得,已经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地步。
“这叫做怪人不知理?你在我的管区内,两天于了三起窃案,创了‘闯不过三’的纪录、
打破了你们的‘黑道金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选择我这个地区开花,使我们蒙受奇耻大
辱,被搞得无地自容。做人嘛,要有分寸,要留一点余地,好汉不断人家生路。你如此做法,
岂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要打破我们的饭碗?你逼得我不得不走上你死我活的斗争道路。今天
仇人相见,理应分外眼红,但是我们对你已做到仁至义尽。你是聪明人,扪心自问,理应反
省,为什么反而倒打一耙,真是奇怪!”程科长开始发动攻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