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成山的尸堆上,让尸堆又增加了一些高度。直子拿起已经过度使用而失效的拖把,无意义地在地板上擦拭残留的鲜血。后面的弦间依然躺在那儿,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色泽,努力与游走全身的寒战搏斗。
第十二章
太阳露出了脸,四周洋溢有别于晚上的活力。一大早天还没亮时,就在另一地点接受好几次模拟训练的SAT后援部队,悄悄来到学校。从三年D班教室那儿无法看见的旧校舍一楼美术室这边,正针对最终的计划,包括后援部队在内,做最后的商量。
计划的执行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到正午为止,就在所有电视台播出预录空拍影像的时段,刚好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要把事件整个解决掉。
位于基地的代理班长大平,透过特别对策总部,数次征询警视厅能否狙击(等于射杀)嫌犯。但答案一直都是“不行”。上头的原则一直没变,既要求优先考虑保护人质性命,又希望警官能不顾危险,冲入现场,活捉全副武装的嫌犯。虽然隐约让人觉得不合理与矛盾,但即将到来的时限可不管这些,照样逼近。再不采取行动,警方很可能受到舆论的严厉指责。决定命运的瞬间毫不留情,正一分一秒到来。
教室里的八名学生彻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亚矢子也自始至终没露出想睡觉的神情,双眼在浅褐色护目镜深处发着光,持续盯着监视屏幕看,好像永远看不腻。她的毅力与执着心,真是令人折服。偶尔,她也会放下盘着的双臂,把手指关节折得咔咔作响,似乎要借此安定心神、自我控制。
太阳西沉又东升的这段时间里,由于没有新的进展,电视的特别报道节目整晚都反复播放着相同的画面。但为延续临场感,仍不断穿插播报和事件相关的讯息,包括嫌犯亚矢子的为人,事件发生至此的过程汇整,犯罪动机的预测与对嫌犯所持武器的推估,有关私立宝岩高中的内幕,亚矢子在NHK实况叙述自己女儿的死亡事件、她所追究的三名飙车族(虽然在NHK的实况转播当时,不得已,把这三人的本名与大头照公开了,但现在照片的眼部当然都加了马赛克处理,或以横线盖住。姓名也不予公布,只以少年A、B、C称之),以及来自事件相关地点或热闹市区的现场连线等等,最后连被害学生的私事都变成报道内容。随着天色渐亮,节目的主要内容,又变成探讨警方何时展开与嫌犯的直接攻防。精神心理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教育评论家、军事评论家、电视台专属评论家……他们把观众过去已听过无数次的纸上空谈,再度搬上台面,像是在寻求自我慰藉一样。
春天的阳光刺眼地照耀大地,稳实、明亮、暖和、灿烂,就连新校舍一楼的水泥地上,凄惨地被丢在那儿一整夜的九名学生与一名老师的尸体,也受到阳光一视同仁。只有时间似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径自照着自己的规则持续前行。从夜晚到白天,学校上方的六架采访用直升机,像画出一个大圆一样,顺时针缓缓地盘旋着。它们通常先空拍一圈后,才在固定地点逗留。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燃料用尽(也可能只是假装没油),空中的直升机全部飞回来换班,由另一批资深摄影师带着屏幕与录放机搭上直升机,准备执行计划。各直升机在拍摄上,都花了不少心思,以避免画面拍摄的角度与大小出现太大的差异。他们尽可能不去拍到地面上的遗体,但必须带到操场上的休旅车与周边的警备状况……拍摄中同时接受警方指示的各机摄影师,也会相互联络,尽量交替拍出几近相同的画面:为此,从天一亮,他们就一直维持超慢速,到了预计开始录像的上午九点四十九分后也一样。
开始录影——各电视台也跟着确认了上午九点五十分那一刻、也就是要用于重新播放的最一开始的画面,这是为了确定自家的直升机在九点五十分时从空中往下拍的位置,好让画面在从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的瞬间,前后能够衔接起来。
三名飙车族的行踪依然不明。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走在东京都内最繁华的大街上,每个人的眼睛都会忍不住盯着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子,想看看是否就是电视上或违法网页中讲的那三个人。
后援的十五名SAT成员在小田切的指挥下,穿过连接新旧校舍的通道,在新校舍的楼梯附近进入待命状态。在这之前,他们已与先发部队会合。身为狙击手的黑田也在其中。根据大平的规划,在走廊或楼梯的各重要据点设置了联络专员。考虑到可能不小心引爆爆炸物,大平仍严格遵照弦间的想法,不在新校舍内使用无线电。
位于基地的大平面前摆了七台屏幕。他一面观看六家电视台的现场画面,一面等待着时机到来。决定攻坚时,特别对策总部的总指挥佐久间会打专线电话通知。剩下的那台屏幕,是用来观看负责监视的潮田用摄影机拍出来的影像。目前画面中的特写,是透过窗户所能看到的D班样子。大平的旁边是负责所有设备的关。在体育馆里一夜担心到天明的人质家属们,现在则由土屋接替小田切,负责一切事宜。
早上十点左右,三年D班传来搬拉与撞击桌椅的声音。驻留在三楼楼梯附近的人员都听到了,声音持续好一阵子。人在那儿的黑田直觉判断,是嫌犯要求学生搬动桌椅,堆成挡墙,用来堵住门窗。他也听到东西摇晃的声音。黑田将此事通知基地。状况似乎更加麻烦,黑田不禁皱起眉头。潮田将监视工作交给机动队员,和土屋一起前往校门附近。
过了上午十点三十分。后援的十五名SAT队员,根据先前大平的指示,全数开拔至通往屋顶入口前的楼梯口,由小田切担任指挥官。另一方面,配置在旧校舍二楼的两名狙击手,也小心翼翼地移动位置,到旧校舍屋顶入口前待命。如果要狙杀嫌犯,位置越高越有利。略为生锈的铁门开了条细缝,稍稍可以看见门那头长时间在屋顶水泥地上持续监视D教室的柴田。也就是说,柴田所在的位置,是观察D班的最佳位置。媒体的一台采访用直升机,按计划,缓缓飞离柴田上空。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录影完毕。直升机上的即时空拍仍持续进行。电视台这边立刻开始把录影带往前倒。最重要的课题即将到来——将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还有九分钟。六台直升机里,也使用带上去的录放影机与屏幕,自行试播着录影画面的开头部分。同行的摄影助理在开始的画面按下暂停,画面在屏幕上秀了出来;摄影师则必须尽可能调整录影带影像,使它接近上午十一点时的画面。同行的导播则和电视台保持联络。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也相互报告彼此的状况。数度交换意见后,大家已经大致掌握住,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应该要在哪一带飞行。即便如此,各电视台的直升机能否与录影画面中的位置一致,也是赌注。各台都接受了警方的指导,学习关于画面切换时的手法,以尽可能骗过嫌犯的眼睛。以嫌犯手中的监看屏幕等级来说,应该无法同时观看所有的节目。就在画面切换的那一刻——嫌犯能看到的,只会是某一家电视台的画面。
六架直升机估算着时间,充分运用空中逗留等技巧,在巧妙的合作下保持一定的高度飞行。至于最后选定的机身位置,在一番努力下,似乎也挑得还不错。
上午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前,录影带已经转到要开始播放的画面。事前除了向摄影棚里的主持人提过此事,以及知道实情的制作人、导播、几名副手以外,为避免人多口杂而出错,其余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知情。直升机的位置大致OK。即时画面与录影画面也尚称吻合。此时所有电视台的空拍画面,都不是主画面。有四家电视台正进行摄影棚内的对谈,两台正播放其他画面,所有空拍画面都只是画面一角的子画面,而且两台在右上、一台在右下、一台在左上、两台在左下,故意分散开来。
……五十九分三十秒。各电视台的录影画面同时启动。时间码从09:49:30:00开始。
……五十九分三十三秒。首先是TBS电视台,在拍完主持人独自一人的画面后,悄悄切换为广告。空拍画面在主持人右下角占了一小块,但此时仍为即时影像。
……五十九分四十七秒。东京电视台以新校舍屋顶的空拍画面为背景,播出节目赞助商的广告。播放广告时,并没有空拍画面出现。幸好嫌犯并未特别要求电视台,连广告都要搭配空拍画面。可能是她认为广告才一两分钟的时间,警方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轰动全国,特别节目都是原本节目表中所没有的,因此各台同时播出广告的情形也减少了。即使五家民营电视台同时进广告,也还有NHK。嫌犯或许认为这样子没什么问题。
为避免徒增出错的可能性,警方决定,要其中两家电视台在广告播到一半的时候,趁机完成即时与录影画面的切换……五十一秒、五十一秒、五十三秒……
……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正在播其他画面的NHK与富士电视台,其子画面的即时空拍影像突然出现噪声,看来像是电波状况不稳,而非连线中断。日本电视台与朝日电视台正在播评论节目,对谈相当热烈。来宾各约十人左右。助理导播不时将远景画面、数人画面与一人特写画面做切换,画面切换时,并没有放上即时空拍的子画面。这只是一点小瑕疵——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当然,画面上的来宾可不管这些,彼此激辩的言辞依然此起彼落。
……上午十一点。所有电视台都把即时影像的线路,切换为录制影像的线路。
……十一点零分两秒。在特写某评论家的同时,朝日电视台的子画面在主画面上原来的相同角落复活了;日本电视台则选择在镜头特写助理主持人拿图表出来时处理。好像完全没事一样,NHK和富士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再度回复正常,感觉上就像电波又回复稳定一样。子画面里的空拍影像,全都是上午九点五十分两秒时拍摄的东西。隔了一会儿,TBS播完广告。再隔了一会儿,东京电视台也回到摄影棚的画面。两家电视台现在的子画面,都已经是录好的空拍影像了。
所有电视台都完成切换。没有问题。
透过专线电话,总指挥佐久间的声音,传到位于基地的大平那里。
——开始行动。
大平向在场的所有人伸出两根指头,挥了挥。冻结的空气又活络了起来,门口附近的机动队员,也向站在走廊那头的另一名成员挥了挥两根指头。那名收到讯息的队员,则同样朝着联络通道那头的新校舍,挥挥两根手指。接下来,只要按照讯息传递游戏的要领去做就行了。几秒内,这个无言的讯号就传遍了在新校舍内待命的所有成员。同时大平也以无线电通知旧校舍内的伙伴开始行动。
在旧校舍三楼待命的两名狙击手打开窗户,把枪口往外伸。二楼联络通道的两人中,一人转向D班的正面,另一人则从窗外爬到联络通道的上方,开始匍匐前进。屋顶上的两人打开门,扛着枪,以低姿势靠近柴田。即使已到最后关头,该做的动作还是不能马虎。
新校舍的屋顶入口处。在楼梯间原本看着楼梯下方的队员,这时抬头看看小田切,挥了挥两根指头,小田切也向所有成员做出相同动作。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他与十五名队员推开门,往屋顶冲了出去。门发出悲伤的声音。一行人小心跑着,不发出脚步声。在探头往下确认过D班隔壁教室的窗户位置后,他们用绳索把三名队员往下吊。绝对不能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行动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其中一人单手拿着枪,在D班正上方的墙面站定,直接探出半个身子,枪口朝下。在遥远的地面上,看得到遭人丢弃的学生尸体。这么凄惨的光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压抑不住的感慨与正义感,无止境地从心底涌出。或许也是因为他年纪尚轻,才会有这样的热诚吧。上级还是没有下令狙击。虽然现在吊在半空中,另有任务,但他决定,只要嫌犯的肩膀或头部伸出窗外,他一定开枪。
此时另有队员拿双眼望远镜,看着对面的旧校舍屋顶。负责监视的柴田就在那儿。他正朝这边观察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队员,以及D班的状况。只要D班一有什么异状,他会马上向这边送暗号。双眼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名狙击手,在柴田身旁坐下。把望远镜往旁边一移,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得见还有另一名狙击手等在那里。
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三人,彼此维持着同样的间距,朝D班隔壁教室的玻璃窗靠近。经过确认,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很可惜,所有窗户都闩上,管理的人实在十分细心。最右边、也就是离D班最远的队员,开始破坏玻璃。他只锁定窗闩附近,割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最左边的队员则在墙面上走着,小心地靠近D班。从窗帘的厚度来看,人影可能会透过去。窗帘并无缝隙,所以无法看到里头的样子。从外头探看,隐约可以看到窗帘的某些部分被桌子压住,紧贴在窗上。似乎正如黑田的判断,嫌犯以桌椅构筑起一片挡墙。这名队员抓着绳索往上爬,在D班窗户最上缘的地方,装上一台高感度的小型麦克风。有了这个,里头的对话会在窗户造成微妙振动,继而就能转换为声音。装在这个位置,即使会透过窗帘而露出小小的阴影,但只要对方没特别注意,应该是不会被发现。另一名也是吊着往下移动的队员,已经将隔壁教室的窗闩一个个从里头拉开,窗户因此全被悄悄打开了。左边这名吊着的队员,手上拉着麦克风纤细的线路,沿途找了三个地方,将线路贴上胶带固定后,从一扇窗户进入D班隔壁的教室内。这扇窗户自此禁止通行,后续的其他队员,则从别的窗户悄悄滑进教室。这名队员从背上的装备背包取出各种设备,小田切则与其他队员检查黑板附近的状况。和D班相接的是一道厚厚的水泥墙,走廊上则有监视器。若想从D班的窗外下手,也会马上被发现。如先前所想,这里没有任何位置可以装设显微望远镜,好观察隔壁的动静。当下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