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祯的话被打断,略有些不悦,回过头来看见贾环,含笑道:“是小十五啊,有些日子没见,又长高了。”
虽康熙的谎话编的极圆,但是平妃的儿子是真死还是假死又如何瞒得过德妃这等宫中老人?她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康熙会把别人的儿子纳入族谱、正儿八经的序齿,是以只当贾环是康熙的私生子罢了,日子久了,皇室中除了知道真相的胤禛和胤禩,大多也都是这般想法。胤祯自然也不例外,是以对这个私生子的弟弟不免有几分轻视。
贾环将盘子放在案上,道:“我已经快要十四了,再不长就成三寸丁了……”
从盘子里捡了一个出来给胤禛献宝道:“四哥,你尝我做的南瓜饼……十四哥,你也吃。”
胤祯撇嘴道:“爷从来没见过这么糙的点心……”
的确糙的很,南瓜直接切成了指头大小的方块,外面糊了一层面,随意掐成了饼状用油炸了一下子。能吃到胤祯嘴里的,从来都是形状美观,色泽鲜亮的精致东西,哪成见过这般奇形怪状的?
胤祯嘴里说着嫌弃的话,手里可一点也不客气,从最上面拈了一个黄灿灿的,还没送到嘴里呢,便吸了口气,道:“烫!”
贾环笑道:“刚从油锅里出来的,能不烫吗?谁让你从最上面拿了,拿底下的不就好了?”
胤祯口里喊着烫,却也不放手,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间或还咬了一口,连着嘴巴也跟着一起烫起来,连声吸气。
贾环原不是很喜欢他,只觉得这个便宜哥哥傲气的很,这会儿见了他这幅样子,反而觉得亲切起来,笑嘻嘻道:“香吧?”
胤祯这会儿也缓过气来,两大口下去手里的南瓜饼就去了一大半,才腾出空来,道:“香。”
贾环笑道:“看你的样儿也知道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模子里压出来的凉透了点心,好看是好看了,却不中吃……”
一面接过胤禛递过来的饼,含糊道了声谢,大力咬了一口。那饼炸的金黄,外焦里嫩,一咬下去便是一股脆香,里面的南瓜清甜香嫩,的确美味。
贾环坐下来,又多咬了两口,中间还给胤禛又挑了个送过去,才继续道:“真正好吃的东西还得在乡下找,像前儿在府里吃的一道茄子,就那么几块儿,却要用两只鸡去配……楞是弄得一点茄香都不见了,闻着便腻味,更别提吃了。可惜前儿在畅春园里住着,错过了吃毛豆的时节……等明儿我找人去温泉庄子弄一点儿过来,陈叔知道我爱吃这个,每年都分了不同的时节下种,到了下半年,什么时候想吃都有。说来好久没去庄子了,怪想他们的……四哥,等冬天的时候你去我的庄子住吧,我在底下埋了铜管过着温泉,比你的庄子舒服多了,吃的东西也多。”
他东扯西拉的说了一大堆,胤禛已经两块下肚,此刻不到饭点儿,并不是很饿,且他惯了吃饭只到八分饱,两块吃完便放下,正在铜盆里洗手,闻言道:“你那庄子的确舒服……等你闲了去我那庄子看看,也绘个图纸来装上,总不能每年都去你那。对了,老爷子也羡慕那个的紧,只是没好意思说,回头遇到十三,给他讲讲怎么弄的,他现在管着内务府,专管这个。”
贾环闻言道:“这些都容易,只是每年过年总要回京里待上近一个月,却难熬的很。可惜家里没有源源不断的热水,否则也安上铜管……等明儿我闲了,想法子弄个管子出来,试试让热水兜着圈儿的走……”
话未说完,便听见胤祯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让水自己绕着圈子走,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胤禛却知道贾环做的在常人眼中全然不可思议的事多了,闻言道:“不管是不是妄想,总要先想了才能做……我倒是知道一个铁匠手艺极好,回头我给你弄到庄子来。”
后面一句却是对贾环说得,一回头却见贾环伸手又去抓南瓜饼,忙将他的手拦了回来,道:“才一会功夫,你已经吃了三个了,刚吃了饭不久,不许再多吃了……回头又嚷肚子疼。”
那饼子做的不大,而且南瓜也不占肚子,贾环还没吃足瘾,嘀咕道:“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再热过也不好吃……”到底还是缩了手。
胤祯这会儿却已然吃了七个了,见他们二人这般,伸手又拿了第八个,胤禛微微皱眉,到底没有说话,胤祯边吃边道:“四哥对弟弟们可真好,当初对老十三也是,无微不至的,现如今对小十五更是比弘晖还要来的上心……”
这话里的酸味儿都能传出十里外了,胤禛如何听不出来?他倒不是不愿管胤祯,只是胤祯身体向来健硕,既然稀罕这个,多吃几个并不碍什么,贾环也是因为太医说他五脏尚弱,才管的严些,况胤祯也不是很耐烦他管,才没有多事。
假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拧了帕子给贾环擦手,又按着他的脑袋把脸擦了一遍,问道:“十四弟方才说要出门,可是皇阿玛派了差事?”
说到差事,胤祯立刻精神起来,道:“前儿扬州送来这一季的盐税,直比去年少了足足三成,皇阿玛大怒,令我去扬州彻查此事,看那近百万两的银子去了哪里。这几日我已将府里安排妥当,这几天便要出发,因四哥没在府里,我便到这里来给四哥辞行。”
扬州盐税的事胤禛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康熙会派胤祯去,胤祯以前虽办过差,但独立行事却是头一遭,康熙第一回便将这样的大事交到他手里,难怪这般意气风发。
闻言微顿了顿,方道:“十四弟能得皇阿玛看重,自然是好事,只是扬州那地方水深的很,只扬州的地方官,抓了一茬又一茬,便是一清如水的官儿去了,也被染的一身黑……十四弟去了那边,那些人的话,只信得两三成便成,可千万莫被他们蒙蔽了去……”
胤祯笑道:“这我省的,我也不是头一回办差,四哥不用担心。”
胤禛不置可否,又道:“老九和老十月前才从扬州回来,十四弟离京前不妨去拜访一下,他们在那处呆的时间长,或者知道什么内情也不一定。”
胤祯大大咧咧的应了,胤禛知道自己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自己向来不得德妃的欢心,现在丢了差事,连康熙都弃了他,胤祯难免对他轻视几分,将他的话不放在心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换了话题。
两人都是宫里出来的,这般敷衍应对最是熟稔,倒是一派和气,那兄友弟恭的模样儿,看的贾环一阵牙酸。
因临行前事务繁多,胤祯并未多呆,胤禛和他约了日子替他践行也被婉拒。
送胤祯离开,贾环道:“之前我不是很喜欢十四哥,现在看起来,十四哥也不是很讨厌嘛!还吃我的醋呢,哈哈!”
胤禛道:“小十四原就不错。”
贾环见他皱着眉,似有心事的模样,诧道:“十四哥的差事很麻烦吗?”看胤祯的样子,好像不是很棘手啊。
胤禛皱眉叹道:“我原以为老爷子会派老八或十三过去,十四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了些……我让他离京前去会会老九,只怕也未必肯去。”
“见九哥做什么?”
胤禛道:“还记得老九如何扳倒三哥的吗?”
贾环想了想:“任伯安?”
胤禛点头,道:“任伯安原是老(:文。)九的门人,之后做了三(:人、)哥的钱袋子,他口袋(:书!)的钱,倒有一半(:屋,)儿是从私盐上来的。老九将任伯安抓在手里那么久,那里面的门道定是弄的一清二楚……若是老十四离京前肯去向老九讨主意,事情便成了一半。”
“那四哥怎么不和十四哥说个清楚?”
胤禛苦笑道:“他心里和我较着劲儿呢,我若是明白说了,他只怕更不肯去了。此番的差事在他看来容易的很,便只是这样只怕也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呢!”
对这种事,贾环差着胤禛几条街呢,连胤禛都没法子,贾环就更没法子了,只得安慰道:“像这种差事,不比修堤赈灾,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且十四哥第一次办差,便是办砸了,老爷子也不会怪他的。”
胤禛摇头叹道:“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办坏,就怕他办的太漂亮了。”
贾环微微一愣,怕胤祯办的太漂亮?胤禛也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胤禛揉着他的头,笑道:“你不懂。”
虽含着笑,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第 133 章
之后胤禛像忘了此事一样;再不提起;贾环悄悄向胤禟打听了一下,知道胤禛所料不错;胤祯果然没来见过他;难免有些担心。胤禟见他那副样子,嗤笑道:“所谓杞人忧天,说的就是你了。你且放心;这个差事,除了老四和老十三;谁去都能做的漂漂亮亮的……老十四第一次办差;更不必说;瞧着吧,不出一个月,风风光光便回来了。”
贾环不满道:“为什么偏就四哥和十三哥做不好?”
胤禟笑道:“那两位,委实太较真了些……办差嘛,你好我好大家好,是不是?”
贾环听出些苗头来,哼了一声不理他,回家继续折腾他的地。
事情亦不出胤禟所料,胤祯的差事果然办的又快又好,不出一个月,贾环便又在庄子见到了凯旋归来的胤祯,晒黑了些,精神却极好,说话间神采飞扬。
他口才极好,饭桌上说起扬州的种种风情,让从未去过江南的贾环听得向往之极。
胤禛却很少说话,一面监督贾环吃药膳,一面含笑应对胤祯,仿佛是一副看到弟弟出息了,哥哥与有荣焉的模样儿,但是了解他极深的贾环却看出来他心情并不是很好。
胤祯正提到扬州的园林,精致秀丽不说,园林里还大多养着五六个戏班子,昆腔、京腔、秦腔、徽剧、梆子……轮着番的听。
贾环对扬州的园林喜欢的很,但对听戏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感叹道:“扬州的人都好有钱,一个园子里养那么多戏班子。前些年我们家也算富贵的,也就养了一个戏班子,还有些勉强呢……四哥,你家里养了戏班子没有?”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我哪有那么多闲钱养这个,我们兄弟里面,也就是老十家里有一个唱昆戏的班子,还是他今年去扬州时缠着老九给他置办的,之前还显摆了好一阵子,因你在畅春园里住着,老十才没敢扯上你一起……现在热乎劲也过了,你若喜欢,回头让他送你。”
贾环连连摇头,道:“我才不爱听那个,咿咿呀呀的,半天也唱不完一句话,白养着费钱。”
不知是不是错觉,之后的胤祯的情绪似乎乍然低落很多,话也少了,匆匆吃了饭,便告辞离去。
贾环见胤禛眉头微皱,道:“四哥,十四哥的差事做的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八十万两银子,不到一个月,便追回了六十万两,怎会不好?”
“那四哥为什么不高兴?”
胤禛沉默片刻,叹道:“前年的时候,我和老十三去过一次江南,是为了赈灾纳捐去的……”
“纳捐?”
胤禛解释道:“朝廷中这些年财政颇为局促,打仗、赈灾、俢堤还有皇阿玛南巡,都要大把的银子,一旦缺钱了,实在没法子便去找盐商纳捐,或百万两或几十万两不等。”
贾环不由咋舌,连皇帝老儿没钱了都要问他们要来花,扬州盐商之富,可见一斑。
胤禛目露回忆之色,继续道:“我和老十三下到江南,那些盐商殷勤备至,千两银子的一顿饭,秦淮河水上戏,一箩筐的金叶子备在那里,洒下水里让弄潮儿去争抢……一出手便是十顷的园子,提到纳捐,也不说不给,却只一味的哭穷……”
贾环顿时沉默下来,有些明白胤禟口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来。
只听胤禛沉声道:“扬州那个地方,是个看不见的泥潭,谁去都要陷进去……那里官商勾结,老爷子也是知道的,每次特特的选了清官儿送去,可是还是不顶事。我记得其中有个姓陈的,为官最是清廉,为人亦有风骨,那些盐商一开始连他的门槛都进不去,送的东西也原封不动的送回去,可是不到一年……”
摇头叹道:“只因那人写的一手好字,一开始他的手下五两一张,千恩万谢的求了去,半年以后,竟成了一字千金,锁拿回京后竟还喊冤,他也不想想,便是二王的真迹,也不过如此,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还有一个,最是油盐不进的,堪比今朝的强项令,谁知最后闹到盐商罢市……竟是他斟茶认错了事。”
贾环只听的目瞪口呆,难怪胤禛会有扬州水深之语了,这地方,还真是深的很。
“朝廷就没有又清廉又聪明的官儿派过去吗?”
胤禛微微犹豫了一下,道:“……许是有的。”
贾环微微一愣,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许是是什么意思?等胤禛下一句话出口,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林如海。”
贾环啊的一声,林如海他如何会不知道?林黛玉的父亲,他的姑父,原是探花出身,任巡盐御史不到两年便去世了。听府里人说,是因思念林黛玉去世的母亲过甚而亡,他当时便觉得奇怪。只看林如海家里有两房妾室,可见他们夫妻感情便是好也是有限的,如何就到了让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男子因思恋过甚而亡的地步?如今听胤禛的意思,他的死只怕不简单。
胤禛道:“老爷子对他原是寄予了厚望的,谁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陷进去,他既死在了任上,这些,都不重要了。”
贾环默然。
既然,扬州的水那么深,胤祯才去了不到一个月,就能将这些事理得一清二楚?
他这次承了盐商的情,那下次……果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沉默半响,只得无力安慰道:“这件事,只怕谁去都是那个样子,四哥也别想那么多了。”
胤禛叹道:“这我如何不知?只是,老爷子怕是要失望了。”
……
乾清宫中,康熙将手里的折子随手扔在案上,冷笑道:“真是好一篇锦绣文章!老十四,做得一手好文章啊!”
疲惫的挨上椅背,伸手按揉眉心,李德全知机的上前,在他在头上轻轻按揉,前些日子他在贾环身上也学了几手,虽比不上专干这个的,但是缓解疲劳却还过得去。
康熙感受到身上传来的轻重适宜的力道,仰头靠着椅背上,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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