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语声已哽咽,惨然道:“她却不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的。直到死的时候,她……她还是不知道,我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皓天长叹着:“如此说来,你是早就知道此中内情的了。”阴姬:“我自然知道。”皓天:“那你为什么还怀疑是别人偷盗了天一神水呢?”
阴姬:“我根本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别人。只不过,这件事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替罪羔羊。”皓天故意问:“你找的是谁?”阴姬:“楚留香。”
皓天苦笑道:“你总算找对人了。”阴姬:“我只有找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得出这些事。我去找别人,江湖中人又怎会相信呢?”
她语气中居然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似觉得很得意。
皓天忍不住道:“你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竟不惜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么?”
阴姬厉声笑道:“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我不惜做任何事。”
语声顿了半晌,忽然幽幽的叹息一声:“何况,除了你之外,别的男人,在我眼中实不如条狗。莫说死了一个楚留香,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又有何妨?”
皓天暗中叹口气:“如此说来,昔日你并不是为了楚留香失约,才要杀他的。”
阴姬:“不错,他不来固然要死,来了更是非死不可。”
忽然又道:“你可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你么?”
皓天苦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将这衣柜沉在湖底。”
阴姬叹口气:“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聪明人时常会做出一些很笨的事。”
皓天嘴里发苦,嗄声道:“你难道真的不愿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阴姬又沉默很久,突然冷笑道:“楚留香,你用不着再玩花样了。你既然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再活着么?雄娘子说话的语气,我永远不会忘记……”
皓天全身都凉了,胃里直冒酸水,长叹道:“我实在低估了你。你比我想像中精明得多。”
忽然大笑道:“这也就难怪你不敢放我出去,和我一决生死了。”
阴姬冷笑道:“你激将也没有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我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皓天:“但你若不让我出来,有件事你就永远不知道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什么事?”
皓天悠然道:“雄娘子既然并不在衣柜里,那么他在哪里呢?这秘密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你。”口气听来虽似很悠然,其实暗中却捏着把冷汗。
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他只希望,阴姬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好奇心,一定要逼他说出这秘密。只要阴姬肯放他出去,他至少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否则,他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衣柜里,永远再见不着天日。
谁知道阴姬非但没有问,连话都不说了。过了半晌,皓天只听到机簧响动声,阴姬仿佛在开启一个秘密的门户。接着,就听得她沉声道:“快将这衣柜抬出去,沉在湖底。”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特的命令。“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放衣服的柜子沉到水中去呢?”但她的弟子纵然怀疑,却不敢问出来。她们只是恭声道:“是。”
阴姬又道:“无论衣柜里发出什么声音,你们都当没有听到,知道么?”
她的弟子又恭声道:“是。”皓天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因为他知道水母阴姬令出必行,他无论说什么都已没有用,只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坏。
这世上没有好奇心的女人并不多。
有些男人就算找一辈子,也未必找得到,此番居然竟被他遇见了一个。
衣柜已被抬起来。没过多久,就有水流入衣柜。皓天又被泡在水里了。
但这次,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带给他一种清凉适意的感觉。因为他已知道,这水过不了多久,就会溶化他的生命,腐烂他的骨肉。那时皓天这个人,就将完完全全消失在水里。
他忍不住暗中叹口气:“水兄啊水兄,我一向没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却要对不起我呢?”
直到现在为止,他从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水的压力已经越来越重,皓天什么都看不到,却也知道石柜已将要被抬至湖心。但忽然间,水的压力又渐渐减轻了。接着,水又渐渐自石柜中漏出去,竟又被抬回水母的寝室。
只听得水母道:“就放在这里,出去。”
‘砰’的一声,石柜又接触到石地。
皓天身子一震,就稳定下来。他第一次发觉,脚踏实地原来竟是如此愉快的事。
神水宫弟子离开之后,石柜外就又沉寂下来。
皓天只能听到水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显见她的心情已渐渐激动。皓天笑了,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的。我若被淹死,你就永远再也不知道雄娘子究竟在哪里。”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他在哪里?”皓天悠然道:“雄娘子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就近在眼前。你若想我告诉你,只有一个法子。”
阴姬冷笑道:“你难道想我放了你?”
皓天:“我虽然不是个生意人,可是也知道做买卖一定要公道。这消息虽然很珍贵,却还是换不了我一条命。我绝不漫天要价,也免得你就地还钱。”
阴姬:“你既然知道,还想怎样?”
皓天:“我只要你放我出来,让我和你作一场公平的决斗。”
阴姬:“那么你还是必死无疑。”皓天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死么?我只不过觉得这样死,未免太窝囊而已。我活得快快乐乐,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阴姬很久没有说话。皓天:“但你若真的不敢和我动手,我也绝不勉强你。我若是你,只怕也不肯将楚留香放出来的。”(此刻他是以楚留香的身份出现)
阴姬还是没有说话,石柜却已传来‘喀’的一响。然后,才听得阴姬冷冷道:“柜已开了,你出来吧。只不过你最好记住,你出来之后,非但死得更快,而且一定死得更惨。”
皓天长长的吐出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个女人,还不至于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一个女人若连情人的下落都不想知道,那么天下只怕要大乱了。”
阴姬厉声道:“他究竟是死是活?究竟在哪里?”
皓天:“你是希望他已死了?还是希望他依旧活着?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推开石柜的门,走了出来。他忽然怔住。
因为他发觉,站在他面前的阴姬,竟已不再是方才那个阴姬。方才的阴姬,还是独步天下的神水宫主,一举一动中都充满威严和自信,令人不敢不对她尊敬。
但现在的阴姬,已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已充满纷乱的情感,威严镇定的面容也变得焦急而激动,平整的衣衫也起了绉纹,甚至连一双手都开始有些发抖。
皓天想不到,一个女人会在片刻之间,竟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不可一世的神水宫主,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这改变实在太大,实在不可思议。
她在这段时间里,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怕也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
第章 水母
皓天反而有些不忍,长叹道:“想不到你对他居然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若能早些知道,所有的事也许都会变得好些,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阴姬紧握起双手,嗄声道:“他……他已永远……”
皓天叹道:“他若知道,世上还有个人在死心塌地的爱着他,也许还不会死。只不过,一个男人若能得到你对他这样的真情,死又何妨。”
阴姬身子颤抖着,忽然冷笑:“你是不是想以此来扰乱我的心情,使我无法和你交手?”
皓天笑了笑:“我本来的确有这个打算,怎奈我从来也不忍心欺骗一个伤心的女人。”
阴姬厉喝道:“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皓天:“究竟是谁杀了他,到现在你还猜不出么?”
阴姬身子一震,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黯然自语:“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皓天一字字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也该知道的。”
阴姬的手颤抖着。她是想找一个可以支持身体的地方。除了‘情感’之外,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给她如此巨大的打击?
她的遭遇实在值得同情,但她的情感又实在太荒唐。
皓天也不知她究竟是可怜,是可恨,还是可笑?良久,他叹息道:“我本不想扰乱你心神,可是你现在的确不适于和人动手,我也不愿乘人之危。”
阴姬忽然又枪一般挺立起来,冷冷道:“杀人用不着等到心情好的时候,你只管先出手吧!”
皓天:“你现在真的能出手?”阴姬冷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只要你能挡得过我十招,也就不枉你学武一世了。”
皓天笑道:“你发口气倒真不小。”已箭一般向阴姬冲过去。
他知道自己惟一能胜过对方之处,就是个‘快’字。所以他尽量利用这个‘快’字。只要他能抢得一刹那间的先机,或许还有战胜的希望。
他出手实在快,快如急风,快如闪电。
谁知他刚一出手,阴姬的手掌一挥,就立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这股力量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绝。皓天莫说无法抢得先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他本以为,水母阴姬是以奇诡的身形和招式见长,本认为自己或许还能以应变和急智来制敌机先。却不知水母阴姬的武功,竟是自‘水’中练出来的。
她的力量,也正和‘水’一样,看来虽柔和平静,其实却是无坚不摧,无物可挡。
滴水已能穿阶,洪水更能使山峰移形,城市毁灭。自古以来,天下就从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皓天这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就是水。无情的水。水母阴姬的出手更无情,身形还未改变,那种澎湃如潮的掌力,已将皓天压得透不过气来。
皓天连变几种身法,但只要阴姬一挥手,他的攻势马上就被阻遏。他根本无法给阴姬丝毫威胁。他叹口气道:“难怪江湖中谁都怕你。无论任何人和你动手,的确没有战胜的希望。”
他说着话,又改变了七八种身法。虽然明知无论使出任何招式,都是无用的,但他还是要瞬息不停的改变。因为只要他身形一停顿,立刻会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压扁。
只听得阴姬冷冷道:“我已让了你四十七招,你认为够了么?”
皓天笑道:“够了够了,你还手吧!”阴姬:“你能挡得住我几招?”
皓天:“那倒说不定。也许连一招都挡不了,也许可以挡上个七八百招。”
阴姬冷笑道:“以你的武功,只要能挡得了我七八招,我就让你走。”
皓天笑道:“你不后悔?”
阴姬厉叱道:“狂徒,先接我一招!”叱声中,她已迎面一掌向皓天拍过去。
她这种掌力最厉害之处,就是令对方非但不能招架,也不能退。
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奋力逆流而上,也许还有一丝生机,若是想退下去缓口气,那么就立刻要被洪水卷走,死无葬身之地。
皓天精于水性,自然很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水母这一掌拍出,他居然还是再向后退了。
他似已心灰意冷,放弃了抵抗,再也没有在逆流中奋斗求生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才是解脱。他立刻被阴姬的掌力,震得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水母也觉得很意外。武功到了她这种火候的人,正如高手弈棋,只要对方下一着棋,她已可先算出对方后面七八着的棋路。皓天一出手,阴姬已对他武功的深浅了如指掌。
她算准皓天最少还可抵挡她七招。谁知一招出手,皓天已被震飞。她早已算准了的后着,竟无法使出来了。
这不但令她觉得很意外,甚至令她有些失望。她想不出自己的判断,怎会有了错误?可是她心神虽分,掌力却未竭,若是换了别人,投入她这种掌力之中,便再无法脱身。
只不过皓天的轻功之高,也是她未曾想到的。只听得‘扑通’一声,皓天竟已挣脱她的掌力,落入池水中,如游鱼一翻,便已消失不见。
阴姬冷笑一声,一闪身,也跃入水里。只见皓天的身法,在水中似乎比在空中更快。
但阴姬号称‘水母’,水性之精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况,在水中游动时,全身每一处都要配合无间,两只脚的摆动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势必要影响速度。若是在鱼尾上加个套子,那么就算鱼也游不快的。
皓天只觉得脚上一双鞋子,仿佛有千钧之重,而且越来越重。但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逃不了。他根本不想走,只想在水中与阴姬一战。
在陆上,他绝不是阴姬的对手。可是在水中,阴姬的掌力纵然还能发挥,也势必要打个折扣。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灭‘水’的力量。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汹涌的浪涛,就仿佛风和日丽的海岸,骤起暴风,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又仿佛在湖底来了两条上古洪荒时的蛟龙,正在海中作生死的搏斗。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的跑了出来。
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们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会变成了‘魔湖’?又见湖水忽然壁立而起,在初升的阳光中看来,就宛如一道碧绿的水晶墙,灿烂生光,不可方物。
刹那间,这水晶墙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一连串的涟漪和水泡,又宛如有个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一炉魔火,将整个湖的水都煮沸,然后再将天地生灵一起投入,供他咀嚼。
这景象壮丽奇幻,却又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妖气,令人见了不但目眩神夺,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宫弟子,大多是自幼就入宫的,在这种环境中生长,使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同,也不该有凡俗中那些凡俗的感情。
所以她们从不知道‘爱’是何物,也从不知道‘恨’是何物。
‘恐惧’这两个字,她们更觉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现在,她们心里却起了一种莫名的震颤,仿佛觉得已有种不可抗拒的灾祸,将要降临到她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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