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回忆道:“听大人说,我爹是做山货生意的,常常上山收购山货。本来每次上山三五天就回来了,可是那一次……再也没回来。他们说,我爹叫夏梦寒……我知道爹爹的名字,还是听别人说的……”
“思儿!怎么说都不听呢?”虽然夏思之母和纯真的龙葵聊得挺投机,但听到儿子这句话,便很不高兴地打断他们二人,“客人要买什么竹器,就拿给他;如果不买,也不要光顾聊天,那样耽误生意!”
“知道了,娘!”小夏思吐了吐舌头,仰脸对景天道,“要不,大哥哥,您真的买点什么——随便买点什么,好吗?我娘生气了,我不想让她生气……”
“好孩子。”看着小夏思怯怯的样子,还有他脸上和年纪明显不符的风霜之色,景天的心便莫名地一酸。他手抚小夏思的头发,忽然说道:“我就买五百文钱的竹器吧。”
夏思一听,立即吓了一跳:“五百文?!我没那么多货啊!”
“怎么没有?”景天走到旁边,从吊脚楼的角落里捡起一只纤细的竹哨子,在手中仔细端详,一本正经地说道,“太精巧了,简直浑然天成。若吹出音来,一定是天籁了。说五百文钱,我还怕你嫌少了呢!”
“真的?”夏思又惊又喜,“太谢谢了!”
“思儿!不要平白受人恩惠!”夏思的娘亲再也顾不上和龙葵说话,转脸朝这边大声说道,“客官,我夏家店小,没有五百文的货,招待不起您这样的大主顾,您还是去别家吧!”
“大姐,您听错了!”景天忙道,“不是五百文,是五文呢!给你——”他将一串五百文钱递给小夏思,朝他眨眨眼睛。
看见景天真的递来五百文钱,小夏思却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瞎眼的老娘,垂下头思摸片刻,便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伸出瘦弱的双手,有些颤抖地接下了景天这串沉甸甸的铜钱。
“谢谢……”出名顽皮的小夏思,这时候的声音却有些哽咽。而当景天和龙葵已经并肩走出很远,小孩儿还呆呆地目送那两个俊秀的背影,眼中雾气朦胧。
当景天和龙葵走出一段路,已变成紫红头发的龙葵少女忽然一笑,跟景天道:“小天哥哥呀,你还真古怪呢。”
“怎么古怪?”景天慌忙停下来,拿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怕上面沾了什么异物。正忙活间,却听龙葵说道:“刚才我演练‘乾坤一掷’,不过费了三百四十文,你就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现在买这么一只破竹哨,就花五百文,连眼也不眨一下!”
“你说的这个啊……”景天摸了摸头,正要解释,却见龙葵鬼灵旋了下身子,朝他嘻嘻笑道:“你是不是看中了人家母亲啊?嗯,虽然目盲,却别有风情呢……”
“你说什么!”这下景天真不高兴了!他停下来,一脸严肃,威风赫赫地对龙葵鬼灵道:“有些玩笑不可以开!否则,很不讨人喜欢,知道吗?”
“知道……”一旦见活泼旷达的少年摆出这副严肃人样子,连肆无忌惮的红发龙葵也害怕,只得赶紧认错。
“小天哥哥知道吗?那小孩的母亲叫姜雪。”过了一阵子,见气氛有点沉重,红发龙葵就跟景天讲述刚才跟夏思娘亲闲聊得知的事情。“这位姜雪啊,本来性情柔弱,但嫁给夏思的爹爹夏梦寒之后,为了一家人将来能过上好日子,纵然本性内向柔弱,也努力变得刚强,为夫君出谋划策。本来小两口生活美满,谁知道十年前的一天,夏梦寒依姜雪之言上灵山采草药,却就此一去不回。照我想来,肯定是死啦。”
“嗯,真是个苦命人,唉!”想起小夏思那故作轻松的样子,景天一阵伤感。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俩便看见前面有一座古朴的庙宇。不用问人便知道,这安静的庙宇正是蛮州城有名的女娲娘娘庙,这之前景天已经听人多次说过。
“我们进庙看一下,瞅瞅有没有什么线索。”景天跟龙葵说道。
“好!”
两人一起往女娲娘娘庙门口走去,谁知还没到跟前,却听到里面传来紫萱说话的声音。
“咦?”
景天侧耳一听,发现这紫萱姐姐隐约传来的说话语调,和平时很不一样,似乎特地压低了声音,腔调变得影影绰绰,好像在跟人谈什么秘事。再走近些,景天看见了紫萱紫色的衣裙,发现她正俯身跟一个老态龙钟的苗家老妇倾谈着什么。
“我们快进去,你的紫萱姐姐在呢!”龙葵鬼灵已飘到前面,朝景天不住招手。
谁知道,一向十分好奇的少年,这时却摆了摆手说道:“我们不进去了。既然紫萱姐姐已在探访,我们还是去别处,也好提高效率。”
“好吧。”景天方才余威未尽,龙葵鬼灵不敢反驳,只好跟在景天的后面过庙门而不入了。只不过和景天连头也不回不同,她想起刚才看到的紫萱说话的姿态,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这才追上少年的步伐,就此远去。
第四十章 泪入莲心,孤芳暗惊流年
就在景天、龙葵走后,女娲庙里紫萱对面的苗家老嬷默然片刻,便开口问紫萱:“这一次这么久才来,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了?”
紫萱螓首微垂,低声说道:“这次很不顺利。找他就花了很长时间,又千方百计让他拜入蜀山门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竟一直想出家当道士,每次都是我暗中阻止,总也没能脱开身。最后让他喜欢上我也是一招险棋,因为当时为此不惜放走狼妖赤炎,差一点被蜀山掌门识破——”
“你胆子太大了!”本来神态温和的老妪,这时却绷紧了面皮,责怪道,“蜀山掌门是什么人物?难道你不知?只要稍有疏忽,你就没命了!”
“那又如何?”紫萱辩道,“反正我已有青儿了,就算死也能死得安心。”这般说后,还见老婆婆不以为然,苗女便低声嘀咕道,“你从无子女,自是不知道这种感觉……”
“哼!对,我不知道!”苗服老妪听紫萱这么说,一脸的不高兴。
“对不起,萱儿心情不太好……”紫萱低低地道歉。沉默了片刻,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道:“青儿……她还好吗?”
“还好。”老婆婆脸色回复了正常,“傀儡汤一直没有断过。你不用担心,只要一停药,她就可以发身长大,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
“我看看她,可以吗?”紫萱求道。
“当然,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不能看?”说着话,老妪举起手中的青黎木杖,苍然说道,“青儿,你娘来看你了。”
苍老的呼声中,老妪施起法来:只见她手中青黎杖的顶端蓦然射出一道碧光,如缤纷碧雨笼罩在地上的那只蒲团上。茅草蒲团转瞬放出五色光华,一阵缤纷的光影之中竟有朵巨大的三层粉红莲瓣冉冉升起,在二人的注视下缓缓绽放。当光影散去,这朵巨莲奇葩的中央碧绿花蕊上,竟承托着一个紫色襁褓。仔细看,襁褓里正包裹着一个小小女婴!
“青儿!”紫萱一见花中女婴,顿时激动得不能自已,差点落下泪来,呼唤女儿乳名时,声音更是哽咽颤抖。
“唉!”见她如此,老妪叹息一声,道,“罢了,恐怕真因我未曾生育,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当娘的心情。”她看着已经眼泛泪花的女子,有些沉痛地说道,“算来青儿已经几十岁了,却还是这个样子。唉,你这当娘的,可真够狠心的……”
“婆婆!”紫萱神色哀婉,“我知道,我没脸见青儿。可是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是太喜欢他了!我们女娲族就是这样,如果始终不动情欲,就会永生不老,一旦把持不定,珠胎暗结,等孩子心智长全,就会吸收娘亲的灵力,娘亲就要死去。我现在用灵力控制住青儿,不让她长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紫萱泫然欲泣,“我是个自私的娘亲,我、我对不起青儿……”
“唉!”老妪又是一声叹息,“我服侍女娲族几千年,痴女子见得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对了,你的内丹炼得如何了?”
听老妪问起内丹之事,实为女娲族后裔传人的紫萱抹了抹眼泪,柔声答道:“有了水灵珠辅助修行,内丹只还要三年便得成。这一次若他修道有成,服下我的内丹后便能飞升成仙。那样的话,我俩终能长相厮守。可是,婆婆,蜀山派要用灵珠,他现在也在找,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度过这一劫。”紫萱变得神情凝重,其中还透露着一丝迷惘。
“这是天命!”女娲族的老人却看着紫萱,沉重地说道,“萱儿,你别不爱听。每一代女娲族,个个多情,但哪一个最后不是含恨而终?你已经跟他有了三世的缘分,上一世有了女儿,还能白头偕老,你该知足了!”
“婆婆!那是什么白头偕老!”紫萱忽然激动起来,嘶声说道,“因为我青春不老,他只能辞官隐居,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为怕人议论,我的身份也从妻到妾到婢。他心里苦,我知道,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人心不足!”老婆婆看着撕心裂肺的女娲传人,不客气地说道,“你要长相厮守,还要年貌相当,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女娲娘娘从神界来到人间,女娲族代代相传,可是肩负拯救苍生重任的,哪像你——”
“我知道……”紫萱忽然低婉说道,“婆婆怨我太自私,萱儿也有自知。请婆婆放心,真要到我牺牲的时候,我不会犹豫、不会愧对女娲族列祖列宗的!而且——”紫萱的语声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婆婆,不知是否错觉,萱儿总感觉这一天已经很近了……”
对她这样的预感老妪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闪动,深深一声叹息:“唉,‘千载红颜多薄命’,苦命的孩子啊……”
两人此后默然良久,坐对愁城。过得一时,紫萱方打破宁静,跟老妪说道:“婆婆,我求你一事。”
“孩子,你说吧!”
“我死后,就让青儿发身长大,把她当男孩养吧!也许不识情爱,对她更好些。”
“好!”老婆婆不忍拂逆。不过默然片刻,她还是忍不住跟悲伤的女子说道:“可是,情爱乃是天性,男也好,女也好,一样都逃不掉。况且,你也知道,女娲族女子向来多情,又因女娲娘娘弥合六界、亲善诸族,她的传人无论在哪一界哪一族中,都能天然吸引杰出之士,让他们不自觉地接近她、对她好。我看,你的心愿不易达成啊。”
“婆婆,尽力而为,总比什么都不做好……”紫萱仿佛挣扎般说出这句话,便转向莲中的女婴。她对着这个还懵然无知、闭目永眠的小女娃动情地说道:“青儿!娘一天都没有照顾过你,还让你睡了六十年,娘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知道,爹和娘都非常非常爱你,我们也非常非常恩爱,可老天不让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现在这样,是娘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不要记恨娘……”紫萱的话语在冷清的女娲庙中幽幽回荡,像是在深情倾诉,却又像在请求救赎。
“痴哉……”见紫萱如此,老妪怜惜地说道,“你说这些,她都听不到……”谁知道,恰在这时,本来应该懵然无知的女婴,却忽然启齿展颜,好像无意识地朝上方两个大人粲然一笑!笑颜转瞬即逝,女婴又回复到难醒的梦乡中。
见此情景,紫萱心痛如绞!
含泪瞻看良久,紫萱忽自袖中掏出一张绢纸来,对莲心中沉迷的女婴说道:“这是你爹写给你和你娘的诗稿,现在就留给你做个纪念。记住!你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爹和娘都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呢!”
说罢,紫萱便珍而重之地将这张诗稿放在了女婴的襁褓之上。粉色的莲葩,散发出柔淡的光华,如天心的夜月,照亮了绢纸上饱含深情的笔迹:
“碧水连天静无浪。
转东风,
滟纹微张。
个中趣,
莫遣人知。
年年日日,
兰舟共上。
平生书癖已均恙。
解名缰,
更逃羁网。
春近也,
梅柳频看。
花间闲度,
细雨流光。”
紫萱看着莲心之中的人面和诗篇,怅然出神。她与爱人前世今生的点点滴滴,一时俱浮现在眼前。因爱侣生死轮回、再世为人所导致的种种世人无法想象的艰难、痛楚和落寞,一时俱到心头,让紫萱如饮冰雪。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妪心中不忍,忙收了莲花,连道两声“痴儿,痴儿”,却也无法将紫萱的神魂拉回。老妪无法,无意中转脸望了望女娲庙外青葱的树木,却忽然想起一事,便随口道:“萱儿,你之前所说的那个少年,先前在庙前片刻驻足,转又毫不停留地不顾而去呢。”
“啊?是吗?”这下紫萱猛然惊醒,一时茫然不知所以。
“嗬,你啊!”老婆婆脸色慈祥,溺爱地说道,“女娲族果然天生招人,不知何时,萱儿亦交此妙人也。”
“妙人,妙人啊……”紫萱心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忽然展颜,粲然一笑,宛若春风吹开嫩柳般明丽笑道,“是了!此子不凡,‘妙人’一语,自可当得。”
第四十一章 灵山烟深,误入回魂仙梦
景天几人在蛮州城中四处闲走,悉心问明灵山种种事迹,感觉这座城北的山丘并不简单。于是等会合之后,他和紫萱等人便穿城而过,从蛮州的北门走上那条蜿蜒入灵山的道路。
此时已是深秋,灵山中的树叶五彩斑斓,非但没有秋日的肃杀,反倒绚若锦绣。在寂静的山道上行走,眺望远近,山谷中一蓬蓬的红枫艳美如火,如在山峦各处点燃了旺盛的篝火。红枫之间,间以银杏林,则鲜黄满眼,灿烂若金,阳光一照,夺人眼目。相比红枫的艳丽和银杏的耀眼,反倒是桂花树显得平淡清静;只是彳亍前行时,左右的山涧中时不时传来幽幽的暗香,其中蕴含的那一份清恬和幽远,绝非坊间售卖的昂贵香料可比。
灵山山林如画,还只是静态景物。当山风一吹,林叶自落;旷日久积,山谷道中如敷金毡红毯。景天等人就在这红黄交织、灰碧杂错的满地落叶上行走,一路“沙沙”声犹如春蚕噬叶,声调柔缓舒宁,倒也排解旅途的寂寞和疏朗。沿着山路迤逦前行及至灵山深处,偶过一片柿林,众人抬头见枝头硕果累累,因藏于深山,竟无人采摘,柿果此时已鲜红如火。湛蓝晴空下,火红的柿子挨挨挤挤,犹如点燃的红灯笼,好不动人!
熟透的柿果十分诱人,还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