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峰把头转向大堂出口,用手指了指:“就连从五星级酒店看出去,也可以看到一堆堆的民工。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充满了盲流,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不但是城市建设的主要力量,而且也成为这个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周伯伯,您能够设想一下,广州的街道上缺少了盲流的情景吗?”
杨文峰不敢想象,那样广州可能比一个死城还可怕。周局长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酒店大堂外,表情凝重。杨文峰这才注意到他表情有异。诧异地问:“您在想什么?”
周局长一怔,回过神来,反问道:“哦,你在担心他们?”
杨文峰浑身一哆嗦,心想:难道我心里的担心就是让周伯伯表情有异的原因?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一亿盲流。”
“一亿?”周局长跟着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这些数据他比杨文峰清楚很多,其实国家安全部每一年都做秘密统计,前年的统计数字表明,进入大城市和沿海地区的农村盲流是一亿二千万,但如果包括那些从农村涌进内地县市一级城市的盲流在内,总数已经达到两亿……周局长还知道很多很多关于盲流的事,只是他没有办法说出来。那也是他心底的一个秘密,他原以为会永远成为秘密,然而,没有想到杨文峰在这个时候提起盲流。
他的沉思让杨文峰觉得不寻常,注意到杨文峰在观察自己,周局长马上装出笑脸,故意诧异地问:“小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担心盲流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杨文峰说。
“你担心,但你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周局长好奇地问。
杨文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我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我就可以停止担心了。我担心有什么事迟早会发生,可是却不知道是什么,而且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我无法停止担心,而且还越来越担心!”
“我明白了。”周局长心中微微一震,他不愿意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听到周局长说“我明白了”的时候,倒是杨文峰有些糊涂了:“周伯伯,奇怪,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您倒明白了,您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你的担心!”周局长淡淡地说。
“我担心什么?”杨文峰进一步问。
“我不知道!”周局长皱着眉头说,“不过,有机会我会搞清楚你担心什么的!”
杨文峰心里一阵热流,感激地看着周局长:“周伯伯,将近两亿的农村青壮年到处漂泊流浪,四处为家,无处不在,他们成为建设城市、建设高速公路和在全球推出‘中国制造’的主力军,可是从国家的角度,他们几乎不存在。你从这里看出去,我们看到的高楼大厦和灯红酒绿,还有豪华轿车以及衣着光鲜的城市男女,如果不注意看,你很容易忽视大楼阴影下、红男绿女背后的一群群盲流们,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没有户口,没有医疗保险,如果死去最多多了一具无名尸体……”
“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文峰!”周局长再次把眼光投向大堂外面,“你是想要我在今后的调查中多关心一些盲流?”
“是的。”杨文峰立即说,“我担心他们没什么用,说实话,我不过是一名比他们处境好一些的盲流而已。但是如果周伯伯你多关心他们,也许会对他们有帮助的。
周局长说:“好!”随即心里一阵难受。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喝咖啡。这一切显然都没有逃过杨文峰的眼睛,然而他也知道,当有些事情周伯伯不愿意说出来时,自己最好不要再问。杨文峰只能在心里嘀咕,周局长心里明显不平静,但却仍在竭力掩盖自己的感情。
过了一会,周局长才抬起头,看着杨文峰,脸上是慈祥的表情。
“小杨,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杨文峰“哦”了声,等周局长说出是什么事。
“我答应和你多多研究盲流问题,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呀,你也要帮我分忧。”说到这里周局长笑起来,“你要多注意台海形势!算是帮我,不要在我找你商量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文峰本来想推辞谦虚几句,但随即想到自己最敬佩的情报界前辈如此看重自己,心里热乎乎的。于是面带微笑接受了。
“好,我们击掌为约!”周局长小孩子心性大发,笑着伸出巴掌等杨文峰和自己击掌为约。杨文峰看到周伯伯神态恢复轻松,也开心地伸出巴掌。
这时服务员小姐看到这一老一少竟然像自己的姊妹们闹着玩时一样轻轻互击了一下手掌,她觉得好玩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她当时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老一少轻轻相击的巴掌改变了中华民族命运的话,她一定笑不出来的。
* * * * * 当然,杨文峰始终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和意志改变中华民族的命运,活到四十岁,他才好不容易成为一名记者,开始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他始终觉得自己很微不足道,就像此时此刻,他觉得手中的这封信都比自己更“重”,不然,他看了三遍,怎么会觉得心中被沉重的铅块压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舅舅:
在上海拆迁队的工作收入不错,但是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这不安让我不停地思考,结果越思考越不安。我已经离开拆迁队,而且决定近日就离开上海,我想到全国各地去流浪去打工。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对我自己也充满信心。所以,舅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活得好好的。这次决定到处走走并不是为生活所迫,也不是上海呆不下去,而是我选择了这种生活。反正在哪里都是靠我自己的双手吃饭——哦,是一只手——所以无论到哪里,我都可以生活下去。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趁自己年轻、有两条健壮的腿时走南闯北、增长见识呢!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好向往那样的生活。
另外我虽然不再写诗,也暂时把写小说的愿望小心收起来。可是我想起了你告诉我的,写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我有个打算,我想写一本《盲流指南》。我们当初到上海来,就因为没有门路走了很多弯路,吃了不少苦,想一想像我们这样的盲流不知道有多少。我想,如果有以介绍各地工作情况,便宜住房为主的专门指引盲流流浪住宿找工的书就好了。你是大记者,你知道,中国没有人会给盲流写一本这样的书。我想,也许我可以做到。这样想起来,我觉得终于有了目标,心里就激动起来。
要写这样的书,到处流浪打工就成为必要,我可以靠自己取得第一手资料。所以我决定未来两年,就从北京开始,然后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走过来。对了,温州是一定要去的。最后,我会经由福建沿海再回到广州。我打算把这本书先写成以各个城市为主的小册子,在我们盲流中流传,让那些刚刚出来的盲流或者想换一个城市的盲流一看我的小册子就知道在哪里落脚,到哪里找工作,以及要回避哪些地方,注意哪些事项等等。我会主要靠自己打工的钱支持这本小册子,但如果万一不够,妈妈也会给我邮寄一些费用,虽然想到让妈妈动用那些钱一开始让我微微不安,可是想到自己所做的事可以为大多数盲流提供咨询指南,我就稍微感到安慰些。
舅舅,我发现你现在不再鼓励我读书,为什么?我读的书还远远比不上你读的多,我也远远觉得不够。好在到处都可以买到几块钱一本的盗版书,最近我买了一本盗版的《宪法》,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竟然把这本书拿出来作为护身符。
短短一个星期下来,我已经读了三遍,这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条,每一个句子都仿佛让我明白更多的事理,虽然一合上书,我会更加糊涂,不过我真是喜欢上这本书啦。这本称为《宪法》的小本本不但让我思考,也给我力量,而且让我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巨大的希望。
我理解了那天那位阻止拆迁的老头为什么拿着本《宪法》就像抱着一件法宝一样同我们拆迁公司对抗。而且我也同时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为什么害怕我,最后败在我手下(一只手)。
人们都说现在社会是弱肉强食的时代,而且把城市称为城市森林。言下之意,在这个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已经成为普遍规律。所以当我们这些盲流站在城市角落里等着肮脏危险的工作的时候,城市人可以对我们吆三喝四,可以不把我们当人看,而几乎没有一个盲流提出过异议,因为这就是社会规则。我们盲流低人一等,我们没有必要抗争。所以当下岗工人抗议,当城市居民反对拆迁,当农民抗税堵路时,盲流就是饿死也只是默默地饿死,我们没有抗争的意思,也没有抗争的意志,我们接受弱肉强食的规则。可是那天在拆迁现场的发生的事,却让我深深思考。我发现,把人类社会比喻为原始森林是不恰当的。
因为在原始森林里,老虎永远是老虎,梅花鹿也只能是梅花鹿,你不可能奢望梅花鹿有一天可以联合起来反过来把老虎撵得到处跑。也就是说,原始森林的弱肉强食的法则是上天定好的。人类社会却绝不是这样。就像那天,那个城市老头在我的强硬之下败走一样,那天我突然成为城市中的暂时的强者。
后来我想,正是那个老头用来作为护身符的《宪法》赋予了我力量。那天我突然感觉到,我也是中国这块大地上的主人,我们国家是公有制,不允许有些人把这块无我们容身之地的土地霸占为私有财产。于是我才那么愤怒。这也是我后来买一本《宪法》看的原因,并且我喜欢上这本宪法。我也会慢慢把宪法的精神用浅显的文字写进我的《盲流指南》中,让更多的盲流从中吸取知识和力量。
舅舅,希望这次我写自己熟悉的《盲流指南》可以成功。今后很快我就开始自己的长征,到处流浪,我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写信,你不必为我担心。
想到可以走遍祖国的大城市,我心里又激动又开心。
舅舅给我鼓励吧! 外甥:昌威
第三部: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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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往事如烟
2008年7月18日下午1点,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Oval Office)。
国家安全会议成员半月形围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那张大办公桌前面,总统半躺半坐在桌子后面那张大皮椅上,无论是从神态还是精神上都看不出他过去一个星期都在戴维营陪同中东客人喝酒聊天、打高尔夫球。
戈斯从西厢情景室出来时顺道上了趟厕所,所以进来时又是最后一个,一进门,总统的眼光就像粘上了他。他想找个靠墙角的地方坐下,或者找个偏僻点、总统需要转头才能看到他的地方坐下,不过总统正对面的沙发上空了一个大位置,正好在国务卿和副总统之间,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那个空位是除副总统和国务卿之外的会议主角的位置。今天的主角是自己,虽然他并不想当这个主角。副总统向他招了招手,他不情愿地走过去,小心地把屁股放在柔而不软的沙发上。
“先生们,这是我高尔夫球成绩最好的一星期,本来送走中东客人后,我想再创辉煌!”总统用兴奋的眼光扫视着房间里的人,可当眼光停在戈斯身上时,戈斯注意到,那眼光像一簇荒野的篝火,飘忽闪动了几下,倏然熄灭,最后变得阴沉沉死灰般。“局长大人,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北京的致命武器既然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为什么直到这武器部署完成了,你们才发现?他们为什么如此急着要使用这个武器?我们的台湾朋友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有什么方法阻止他们?如果无法阻止,我们是否有取胜之道?”
戈斯心里有些发怵,这些问题可不都是他能够回答的,他只不过是中央情报局局长而已,总统大概气糊涂了。副总统这时解围地说道:“就我们目前的资料看,这个称为‘致命武器’的攻台计划确实是致命的,本身不单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良策,而且如果台湾稍微不慎,还为北京送上了战争的借口,让北京成为发动战争的正义之师,而如果台湾不计后果,采取了武力对抗的话,中国大陆就将有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战争任意升级甚至使用非常规武器。不幸的是,按照这‘致命武器’计划的设计,到时即使北京使用了核子武器,正义和全世界的同情仍然在他们那一边!”
“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岂有此理!当今社会竟然有一个大国对一个小岛使用核子武器而仍然让正义和全世界人站在他那一边?!”
“总统先生,我恐怕情况确实如此,这‘致命武器’计划妙就妙在这里!”
“妙个屁!这就是说,我们已经无法阻止它,也没有办法战胜它?”
“这个……”国防部长插进来,“如果我们早点发现的话,也许可以……算了,不说这个,总之,现在太晚了!
国防部长显然对总统的怒气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戈斯心里忿忿不平。
“可是,各位!”总统提高了声音,口里喊着‘各位’,眼睛却盯着戈斯,“过去多少年里,你们不是每年都向我汇报过大陆攻击台湾的几种最有可能的方法和方案,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类似这‘致命武器’的计划?”
副总统和中央情报局局长这时注意到总统桌子上的几叠厚厚的案卷,戈斯心中不觉对白宫总管暗暗佩服,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总统桌子上摆放的正是过去几年国安会议和中央情报局向总统汇报的所有关于台海形势的报告,特别是那些对于北京有可能采取的战略战术的应对措施以及五角大楼每年两次针对台海局势的兵棋推演的结论报告。
“我记得,中央情报局最关注的一直是北京对台湾发动经济战。过去几年你们至少向我提过十几份类似的报告,而且我也专门就此给你们增加了大量的经费!”总统顺手翻着面前的卷宗,脸上现出讥笑。
“不错,总统先生,”戈斯说,“北京在军事准备不足,对自己武力解决台湾问题信心不够的情况下,我们确实一直相信,使用经济手段对付台湾多次成为他们的政治局会议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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