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独她不能。
自那而后,她终于慢慢学会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从强行压抑到麻木不觉,她终于学会了--铁石心肠。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脸上的泪痕,低眸看着手指头上的潮湿,那么多年没掉过半滴泪水了,为什么现在……
她又哭了?
“谢谢。”
聿希人把吃完药后的水杯递给那个曾经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见关茜好奇的看着那男人偕同另一个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去,他笑笑。
“他叫杨頵,另一个是石翰,是我的贴身保镳。”
“贴身?”关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说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见过杨頵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自在,所以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不能让你发现。”
“厉害!”关茜衷心赞叹。“我真的都没发现耶!”够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岁时,奶奶去世了,为免触景伤情,爷爷决定退休回台湾养老,妈妈也带着我回台湾陪伴爷爷,那几年,每年暑期妈妈都会带我回希腊,直至十岁那年,我们刚回希腊两天,妈妈就被绑架了,虽然爸爸付了赎金,但妈妈还是被撕票了……”
关茜抽了口气,惊骇地捂住差点失声叫出来的嘴。
“两年后,杨頵和石翰就出现在我身边,我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找到他们的,只知道他们会用生命来保护我,对我彻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缓地道。“由于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三天两头生病,爸爸又特别要杨頵去上护理课程,以便照顾我的身体;至于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机会的话,你会见识到的。”
关茜领首,然后,脑袋又歪了。“那么,上午你和聿爷爷谈过之后,决定要做什么了吗?”
聿希人露出苦涩的笑。“我想做的事很多,不过现在能做的只有一项……”
“哪一项?”
“虽然我是在希腊出生的,但爷爷是台湾人,妈妈也是台湾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统是属于台湾人的,也曾经在台湾住过七年,所以这里也应该算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对这块土地却一点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好好认识一下这块家乡的土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脸上,关茜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下去。“你不想让关心你的人眼睁睁看着你的病情一日日恶化而束手无策,他们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帮不了你,你不希望他们承受那种痛苦的煎熬,只好远离他们。”
“你真了解我。”聿希人叹气。
“你好温柔。”关茜低喃,心口又开始抽痛了,一阵又一阵,好痛!
“那也是为我自己,”聿希入不太同意她的说法,其实,他也是自私的。“要他们为我承受没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没必要?
为什么他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点呀!
“那你爷爷呢?他能了解吗?”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关茜的手。“你能够陪着我吗?”
望进他温柔沉郁的眸子,其中盈满无尽的恳求,刹那间,她的心不仅剧烈的抽痛着,更添一股奇异的悸动、莫名的情怀。
那悸动并不陌生,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但此刻特别强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几乎每次跟他见面时就会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那是由何而来、因何而来,只知道这种不明的悸动、没来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灵魂。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回答。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的。”
“谢谢你。”聿希人很显然的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自从得知……”嘴角无奈的勾了一下。“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乱、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让爷爷太伤心,其他的完全没办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绝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不知为何,有你陪着,我似乎就比较就能够平静的面对死亡,也才能够考虑到其他问题……”
因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帮助他找到平静,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总是能够让他忘却自身的痛苦,她以为是他有耐性倾听她的苦水,其实每一回见面,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气蓬勃的语声中,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丰富的人生,意图“窃取”她的人生经验来丰富他自己的生命,那么,或许他就不会那么遗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暂了。
他的生命实在太顺畅了,除了亲人过世与疾病之外,毫无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话来讲,就是:一整个闷啊!
相反的,无论多么辛苦、多么艰困,她总是活得那么起劲,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从来不认输,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进她眼里,一心披荆斩棘编织出一片亮丽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谁都强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以最积极的态度创造自己的人生,就是这一点让他动情、使他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却只能将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因为……
他没有将来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他只有现在,只能把握住现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了解。”不,她一点也不了解,但她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我会陪着你的,”努力压抑着愈来愈难以控制的情绪,她更坚定地许下诺言。“一直到最后一刻!”
再次得到承诺,聿希人唇上泛现安心的微笑。“谢谢你,真的。”
“不客气。”连续好几下深呼吸后,关茜终于恢复冷静。“什么时候出发?”
“爷爷说他要从国外进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车子,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两个星期后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对,想要好好看看这片土地,最好自己开车,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那正好,医院里我也必须交代一下。”她开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须优先处理。
“……你真的是医生?”
关茜马上丢过去两颗又白又圆的龙眼,两手也跟着掐过去。
“你.还.在.怀.疑?”
聿希人立刻举双手投降。“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关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要怀疑,也请怀疑在心里,谢谢。”
聿希人也跟着笑了。“你要到医院去吗?”
“废话,不然我怎么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没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无聊的话,随便你。”
“不会,不会,我……”
艳红的夕阳下,初夏的微风徐徐吹拂,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佣人来通知他们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
第五章
砰!
包铁的拳头看准目标直接轰下去,差点把院长那张大型原木办公桌改造成两张小书桌,“老处女”关茜又在飙火了。
“你敢给我暂停看看!”
庞东启满不在乎地撇开脸。“你不在就没有人帮那些贫户看诊啊!”
“我不在也是因为你调我去聿家去的呀!”关茜暴吼。“那你就应该找人替我的班啊!”
“有啊,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星期六,没有!”
“为什么?”
“星期六的贫户看诊的医生是义务性的,医院没有找人替你代班的预算。”
没.有.预.算?
超高等级的收费标准,医院都快赚翻了,竟敢给她这样说!
关茜气得差点爬到办公桌上,把另一拳K到办公桌后那只猪头脑袋上,不过,为免星期六的贫诊被报复性地撤销,她硬吞下那口气,拳头飞弹的攻击目标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办公桌上。
“你这只猪头……”
“不然你出代班费,我可以帮你找人代班。”
“好,我……”
“我来出吧!”
虽是在门外等候,门也是关上的,但关茜的吼声实在太惊人了,几乎可以从地球直接传到月球上去,聿希人想不听到都不行。
“咦咦!聿少爷,您怎会来这里?”庞东启立刻捧着狗腿的笑脸迎上前去。
“你好,庞院长,我陪茜茜来的。”聿希人温和一笑。“星期六的贫诊只有茜茜一个人吗?”
茜茜?
庞东启狐疑地瞥一下关茜。“呃,是只有她一个。”
“那么,麻烦你找人来代她的班,另外再多找两位,一切费用由聿家负责,我会通知爷爷这件事。”
“是是是,既然是聿少爷的交代,当然没问题。”
稍后,关茜与聿希人离开院长室,并肩走向电梯,打算到病房楼层去,杨頵和石翰慢两步尾(奇*书*网^。^整*理*提*供)随在后。
“谢谢你啦!”
“不客气,这是我能做到的。”
瞥他一眼,关茜一本正经地咳了咳。“如果能再多两个医生就更好了。”
聿希人失笑。“没问题,我会告诉爷爷。”
“还有……”她左看看,没人;右看看,也没人,凑近他,压低声音。“健保不给付的医疗费用,如果贫户负担不起的,我都会用‘手术红包’支付,可是如果陪着你的话,我就拿不到‘手术红包’了……”
聿希人深深注视她一眼。“放心,以后有那种费用,全部由聿家代为支付。”
果然是凯子,呃,不对,是慷慨。
关茜喜笑颜开乐歪了。“那就谢谢你啦!”希望他说的“以后”是“无限的以后”。
两人一边聊一边进入电梯,关茜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一位医生瞪着惊愕的眼,盯住唇泛温和浅笑的聿希人直瞧,还揉了一下眼睛再看,好像在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是他的脑袋有问题吧?
“喂,”关茜用手肘推推聿希人,小声道。“那家伙大概也欣赏过你的‘超级魔鬼秀’吧?”
聿希人淡然一晒。“是。”
魔鬼变身天使,难怪那家伙看得眼睛都比竹竿还直了!
“啧啧啧,我真是太厉害了,大家都拿你没辙,只有我能够‘收服’你这只魔鬼耶!”关茜装模作样的赞叹自己,“唉,真是太崇拜我自己了!”
“那也是你教我的呀!”聿希人嘴里在抗议,唇畔的笑意却更深了。
杨頵和石翰默然相对一眼,心头一阵心酸的感动。
自从医生宣布少爷的病已是药石罔效之后,少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真正的笑容了,直到认识关茜,笑容才又回到少爷脸上,而且他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只要少爷能笑着度过最后这几个月,这已是他们唯一的期望了。
“听说你要把我丢给别的医生?”
一进入病房,周老先生劈头便质问过来,表情不太高兴:关茜神色自若的顶了一下大黑框眼镜,拿起病床尾的病历表察看。
“周爷爷的手术很成功嘛,接下来只是吃药的问题,任何医生都行啊!”
“好,算你厉害!”周老先生不甘心的承认,所有医生都说没把握而不敢动刀的手术,这个老处女竟然成功了,真是老天没眼!“但虎头蛇尾可不行,我老人家还没出院呢!”
“没办法,我得去陪他嘛!”大拇指往身后的聿希人比一下。
“是喔,男朋友比我老人家重要?”工作中还把男朋友带来,太不专业了!
不是男朋友,是男的朋友好不好!
“没错。”
“你……”
“至少周爷爷还看得到曾孙出世,他却连明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
整整十秒钟之后,周老先生才会意过来关茜所说的话,老眼蓦睁,闪着骇异的目光,瞪住聿希人差点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什么?”
“他呀,”放回病历表,关茜走到床边,“只剩下不到半年生命了。”掀开周老先生的睡衣,仔细检查手术伤口。“你说,我该留下来恭送周爷爷你活蹦乱跳的出院呢?还是陪他度过最后不到半年的时间?”
周老先生依然瞪着聿希人,后者含笑歉然以对。
“对不起。”抢了老先生的主治大夫,他也不想,可是现在他比老先生更需要关茜,只好说对不起了。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周老先生艰涩地挤出声音。“去陪他吧!”他能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什么吗?
尤其是那个人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不该死……
中午,关茜带聿希人到医院附设餐厅用餐,杨頵和石翰特意坐另一桌,好让关茜和聿希人能够自在的聊天。
“如同你说的,除了病人以外,医院里的员工都对你,呃,不太亲近。”
聿希人说出他观察了一上午的心得,护士们不把她看在眼里,也没有其他医生和她亲切的打招呼,连警卫、清洁工跟她说话也带着很明显的轻忽,如此不友善的工作环境,亏她还能工作得那么开心。
关茜嘲讽地哈了一声。“说得可真含蓄!”
“需要我帮你吗?”
“你已经帮我了。”
她说的是星期六贫诊的事,但他想帮的是更深入的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说……”
“关茜,你怎会在这里?我以为你在聿家……咦咦咦?聿……聿少爷?”
骆天扬端着餐盘站在桌旁,惊愕地瞪住俊颜温雅的聿希人傻眼了,如同所有那些曾到聿家见识过“聿少爷魔鬼秀”的医生们一样。
聿希人微笑领首。“你好。”
骆天扬还在傻眼,关茜左右张望一下,叹气--没有眼科医师。
“你妈妈和未婚妻又到哪里去玩啦?”不然他是不敢主动来找她哈啦的。
人尚未回神,嘴巴就愣愣地回答了,“韩国。”说完才尴尬的回过神来。
关茜马上向聿希人使了一下轻蔑又不耐烦的眼色,聿希人顿时恍悟,这家伙就是那个背叛了关茜的“前男友”。
“你啊,别过太爽了,”关茜很好心的提醒“前男友”。“虽然你妈妈和未婚妻不在台湾,抓耙子可到处都是,小心有人去跟她们讲一些五四三,你就准备迎接一场超级龙卷风吧,保证直接把你刮到外太空去替外星人看病,不用两年你就削爆了,干脆自己开医院,恭喜,恭喜,你终于成功啦!”
面颊扭曲了一下,骆天扬涩涩地说:“我们还没有结婚,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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