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默了默,眼皮微颤,“是我。”
帐子里有一阵沉默,似乎是奇怪在这个时候自己的孙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随身伺候的人居然没有通报,半晌,帐子里的人才淡淡的开口,没有下逐客令,反倒是道,“既然是你,你就过来吧。”
秦初唇角轻轻扬了扬,步履寻常自在,不像是行走在九五之尊的寝宫里,倒像是寻常屋子,走的随意从容。待他掀开三层落地帷幕时,雕龙大床的人已然翻身端坐在床榻上,绣着龙纹的内袍整整齐齐,连华发都一丝不乱,如果不是脚下温顺蜷缩着的只着一件单衣的少年,几乎让人要错以为刚才那些颠倒春情实际上只是错觉而已。
秦初淡淡看着面前已露苍老之态的文景帝,没有行礼,清俊脸上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神色,“陛下。”
文景帝睁开眼,苍老昏聩的眼底竟然是不同与往常的锐利冷森,目光直直射向站在他面前的清冷少年。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仍年富力强的大雍文景帝,而不是这些年沉迷于男色之中的荒淫帝王。
“你来这里做什么?”文景帝淡淡的道,“我不记得我有传召你进宫。”
秦初神色不变,“我当然要进来。”声音顿了顿,他平静抬头,“不管如何,我总是要送您一程的。”
“送我一程?”文景帝像是听见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居然哈哈笑了起来,猛地抬脚踹向一直温顺蜷伏在他脚侧的晏几,晏几猝不及防,闷哼了声滚出一丈开外,捂着胸口半天起不来,微微抬起的苍白秀美脸上全是惶然惊恐,颤声道,“陛下……”
“就靠着这个玩物,你也想杀我?”文景帝嘲讽扫了眼过去,“晏几,十五年前央州贪污巡抚程之晏的亲孙子,本来是满门抄斩的罪名,因为太子求情而免于绞刑改为流放,后来沦落娼门,机缘巧合跟容浔碰见,容浔想让你做我身边的奸细,你正好可以伺机杀我。”低笑了声,“当年程之晏也算是耿耿文臣,没想到生出来的子孙却是这么个任人骑的玩物,若是程之晏在世,恐怕也要气死过去!”
晏几脸色一变,压根没想到文景帝居然知道他的来历,“原来你都知道……”纤弱少年踉跄爬站起来,一改往日的柔顺,脸上被恨意扭曲的狰狞,原本全是怯懦的眼底全是杀意,道,“你没资格说我的爷爷!我到今天全是因为你!”
“程之晏死的不该?他虽然不贪赃却枉法,手上累积人命上百条,不折不扣的酷吏!”文景帝却看也不看他,抬头看向秦初,“容隽,你倒是说说看,你觉得程之晏该不该死?你父亲总是妇人之仁,治国需用重典,若一味软弱,这天下还不是早就乱了去!”
秦初略略沉默片刻,“程之晏当然该死,”唇角挑了挑,“难道你就不该死?”
文景帝冷冷一笑,竟然是丝毫不惧,“我就算是该死,你也没资格要我的命。我尽心栽培你,将这大雍江山交给你,我对你仁至义尽,我愧对这世上所有人,也不愧对你!”
秦初定定看着眼前苍老的老人,唇角忽而微扬,笑容古怪而神秘,“就因为你没把手伸到我身上?”
文景帝脸色微变,这一句狠狠戳中了他内心隐秘的不安,目光如电直射过去,“什么意思?”
秦初慢慢走过去,“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少年冷漠脸上笑容愈发嘲讽,“他有绝世之才,却只能偏居一隅,做个根本出不了头的太子殿下,哦,对了,还要做你兴致所来的玩物。”
“文景帝,玩男人玩到自己儿子身上,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主意。”秦初缓缓靠近,“就算他不是你亲生儿子,可他也是个人,就算大雍男风盛行,你可曾考虑过他的自尊?你把皇祖母红杏出墙的愤怒全部归结到他的头上,他又冤不冤枉?”
文景帝脸上残存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不可置信的看着秦初,脸上神色隐约有些惊恐。
这件事藏的极为隐秘,连他自己贴身的内侍都不清楚,容隽他是怎么知道?
“为了逝去的母亲和皇祖母,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安安稳稳的,他被迫屈居在你身下,苟延残喘的活着,连猪狗都不如,连身为男人的尊严都不顾了。如今,你甚至已经动了让容浔继位的念头,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几乎全无价值。”
秦初已经走近文景帝跟前,冷漠脸上全是讽刺,“你说,他可不可以要你的命?”
文景帝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震惊的从那似曾相识的眼眸里看出真真切切的杀意,他一个颤栗,依稀看见当年那个身下连哭泣都不会流泪的少年,少年眼眸深处是不是也有几分杀意?
刹那间,潜藏在内心的愧疚与不安交织在一起,竟然汇成了一股深切的恐惧,本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叫出的话脱口而出,“救命!”
几乎是同时,一直站在一边的晏几死命奔上前,手腕用力一伸,死命掐住文景帝的喉咙!
进入后宫是不准带刀刃的,贴身服侍的人更加层层检查,别说是刀刃,就连是稍微尖锐些的物事都是不能带进来的,但脱离了那些利刃,人的身体本来就是世上最强大的利刃!
为了这一天,晏几已经准备了十五年!
文景帝就算是再强悍的君王,如今也垂垂老矣,而且刚才欢爱也的浪费了他大部分的力气,在年轻力壮的少年面前,他只是略微挣扎了下便认命停止挣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苍老脸上开始泛着灰黑的红紫色,一双眼睛却死死看着秦初,“你……你欺君灭祖……你的皇位……”
秦初淡漠站在一边,迎上那双眼,“忘了告诉你,我不是容隽。”
“当年父亲怕我们兄弟之一也沦为你手上的玩物,所以费尽心思送走我们。如今我回来了,容隽不能做的,我替他做。”
文景帝双目倏地圆睁,也不知是被这消息给震惊了,还是因为晏几的掐压。
“双生子灭大雍的传言,果真确实的很。”
“我是秦初,你若有灵,便来找我。”
秦初不再看向濒死的帝王,转身缓缓走向门边,却不知道有个人一直躲在暗处,惊恐的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大殿门轻轻推开,秦初临出门时回过头,正好见着晏几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怔怔低头看着什么,然后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作有些笨拙的转过头。
两人视线隔着厚厚的帷幕交汇在一起,虽然看不甚清,秦初却可以看出那双眼底的决然。
再下一刻,刚才还茫然站着的少年猛地回身,以势如破竹的冲劲狠狠撞上柱子,寂静里一声闷响!
少年身体一僵,软软滑到在地。
秦初身体也一僵,有些疲惫的闭上眼,他的手上又多添了一条人命,这条人命是他故意搅和进来,却也是非死不可的。
晏几是他当年被赶出宫时在外面碰见的,那时候他撞破了皇祖父与父亲的苟且之事,那时才知道父亲跟皇姑姑根本不是祖父亲生,父亲与皇姑姑生怕他年纪小不懂掩饰,匆匆安排他仓皇逃离,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外奔跑,惶恐愤怒的几乎欲死,却碰见了那个埋在大雪里一动不动的小乞丐,弱小的几乎让人一脚碾死,但眼底却是足以焚烧一切的生机。
那样的绝境他都想活下去,他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名字,失去了自以为是的身份,身上背负着刻骨的仇恨,就算是这样,怎么可以不活下去?
相处不过一个时辰,不过一粒珍珠,一个住的地方,他没有想到自己偶然一个举动,会让晏几情愿付出自己的一切。
晏几的情,他是确确实实的欠着了。
沿着长廊缓缓往前走,走到拐角,一人匆匆忙忙的走过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华发早生,整个人憔悴的如同五六十的年纪,眉眼间全是是岁月积累而成的懦弱,纵使满腹文采经纶,却早就被懦弱压落,再也看不到了。
他其实应该是该恨他的,恨他的懦弱。
那人一看他,脚步猛地顿住,目光复杂的投射过来,半晌才张了张口,无声而苦涩的唤了声,“隽儿……”
秦初微笑,却是摇头。
他是秦初,世间诸事,早有定论。
第94章 番外秦初(2)
一朝华盖满京城。
少年秦初站的极远;怔怔看着那个应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被仓皇而动的人们扶进辇车;隔的太远了,他根本无法看清那人的长相,更无法知道,他是否真的与他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心中突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
虽不恰当,却是应景的很。
从此之后,那个人便是那个昭白于天下的人;而自己则永远是隐藏在暗夜中的影子;永远不可见天日。
旁边有人轻轻出声,声音里掩不住的怜惜,“隽儿;我们也该走吧。”
他默默抬头,定定看向身边美丽华贵的女子,冷静的道,“姑姑,从今儿起我是秦初,别忘了。”
皇长公主一窒,眼眶微微泛着红,下意识侧过头,不忍让身前侄儿看到自己眼底的泪,心底全是酸涩。
这一切跟这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出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家庭,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却因为这个不得不浪迹天涯,永远做人世间最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
秦初却恍若没看到,怔怔看着那本该属于他的辇车消失在视线内,烟尘微起,终是散尽。他慢慢收回自己的视线,突然想起一事,下意识低头在宽大的袖子里掏着,却没有掏到应该存在的那物。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件属于皇长孙的袍子已经收回了宫里,他穿着的不过寻常百姓的衣服罢了,连带着袖袋里的东西也不属于他了。
皇长公主察觉到他的动作,柔声问,“怎么了?丢了什么东西了么?”
秦初迟疑了下,到底是少年心性,“姑姑,我有件东西落在宫里了,您能不能帮我拿回来?”
皇长公主悚然一惊,忙追问道,“什么东西?”
为了这次偷梁换柱,他们是尽可能的抹杀掉了秦初在宫殿里存在的痕迹,本以为已经是天衣无缝,原来还是出了岔子吗?
眼角瞥见正盯着她的少年以及少年眼底掩不住的脆弱,她心神一凛,恍然醒悟过来自己的表情太露,确确实实是伤了这个即将背井离乡的孩子的心,心下又是怜惜又是酸软,抿了抿唇,赶紧将自己的慌乱收拾起来,放缓了神色,“什么东西?我帮你拿回来就是了。”
秦初沉默一瞬,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一块小石头,要不要也不打紧的。”
说话间,脑海里却想起前几日那人厚着脸皮缠在他身边,“长孙殿下,我这次可是又得了第一,你是不是该拿什么来奖赏奖赏我,我别的是不要的,只听我爹说太子殿下寝宫里的孔雀石最漂亮不过了,你送我一块可好?”
他当时漠然不语,隔了一日却鬼使神差的真的偷去了东宫,欢欢喜喜的捡了孔雀石,一抬头才发现面前书斋里有动静……
兴致所来的一眼,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在那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兄弟在外躲藏。
时也命也,当真怨怪不得谁。
只不过,当真是不怨不恨,怕是谁也做不到。
他今天的光景,全是拜那个坐在九五之尊位子上的男人所赐!
孩童清澈眼底黯沉如墨,隐约浮着孩童不该有的凝重,深沉的恨意已经在心头搁下,生根发芽,只待时机一到便能破土而出,直上青云。
皇长公主闻听是一块小石头,心下一松,不敢再耽搁下去,“既然不打紧就算了,我们走吧。”
“嗯。”
※
时光荏苒,八年已过。
八年时间,仓皇而逃的孩童已然成为清冷少年,京都四野外却似乎丝毫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喧闹繁华,根本不知道京都里又多了个人,只是连这个人都不知道他是过客还是永远停留。
面如冠玉的青衫少年端身而坐,听着窗外喧哗,一边分神注意着对面人的絮絮叨叨,眼底略略滑过一抹厌烦,但脸上神色却丝毫不变,八年时光已经将所有脆弱所有仇恨都完美的压在最深不可见的地方,即使最狡猾的猎人也没办法看出他心底的想法。
“……母亲说您待会直接进东宫,东宫的守卫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什么事的。”身边莫帖的絮叨总算是停止了下来。
“辛苦你了。”秦初很客气的答道,对面俊朗的年轻人却有些不自在的转开脸,脸上还微微泛着一点红,看起来竟然有一分腼腆羞涩,“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都是应该的。”
秦初一笑,莫帖是皇姑姑的独生子,也算是为数不多知道他底细的人之一了,他这些天也都是他负责照顾的。莫帖比他还大上四岁,据说也是在外面风流自在的主,现在看起来倒也是言过其实。秦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只是眼底却是一点笑意也无,八年岁月流转不仅是磨砺了他的心,连他的笑容都磨砺光了。
“不该这么说的,如果不是我粗心大意丢了镇国玉玺,也不会累的姑姑跟你劳心劳力,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谁知道容隽会派人找到你那去了呢,也不知道是哪里泄露了你的消息,如果给我查出来,我非要了他的命不可!”莫帖郑重其事,抬头看了眼眼前清俊的少年,分明跟宫里那个一模一样的长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人比容隽儒雅尊贵了百倍千倍。
他心里一动,脱口而出,“而且这里是你的家,你早该回来了!”
秦初手指微微一颤。
莫帖脱口而出便知道自己说的不对了,一贯风流自在的浪子,难得有了体贴温存的心思,结结巴巴的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少年神色不动的侧脸,倏觉所有话语都单薄乏味的很,他左想右想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恼的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
轿子里气氛冷了下来。
外面突然一阵喧哗。
莫帖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的稻草,匆匆掀了靠近他那边的帘子往外一看,却见得对面有人骑马快奔而来,马是白马,白的没有一点杂色,马上的人却是紫袍,紫袍微微扬起,竟然是说不出的风流肆意。那人非但体态风流,金冠束发,玉也似的面庞辉光如月,一双凤眸熠熠生辉,言笑间神采飞扬,竟然是让人转不开眼的好面相!
莫帖啧了声,“原来是他这位爷。”
秦初隔着车帐看不分明,却也知道那疾奔过来的人有多么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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