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没在後山就该混在宾客中出了府。可是查遍了昨日的来客竟然一无所获。
沧王昨天走得早,从尹之到柳飞一口声咬定什麽都不知道,反过来问海山出了什麽事,大大方方欢迎灭念上门,还关照有消息了及时去报。
他心里悔著尹之,可是沧王不该瞒他。
如此永宁必定不在王府。出了门,没跟尹之,那个孩子会上哪儿?
只有等著元杰,躲得过人眼,躲不过猎犬的鼻子。
可是元杰,竟然带回的也是噩耗。
“怎麽会找不到?禁军的猎犬你都牵走了,那孩子难道会飞不成?”
元杰跪在地上,沈声禀告道:“猎犬一路追到城外河边,再也没了踪迹。”
城外河边、没了踪迹……夜晚没有渡船,东城临近也没有码头,难道那个孩子已经……不愿想,不能想。灭念撑住脸,低声道:“船呢?查过了吗?”
元杰迟疑了一下,说:“今早河上涨水,河岸只有些足迹,看不见舢板痕。属下也猜可能有人行船接应,已经派人去巡查沿途和渡口,只是目前暂无发现。”
“继续找。”灭念咬著牙说:“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人。”曼儿从里屋走出来说:“您别乱了阵脚。那孩子大费周折跑出去,必然是有个想去的地方。若要寻死,他又何必要走那麽远?”
灭念被她提醒,叫来管事问道:“海山,城东可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海山说:“东门外住户稀少,若说特别,倒是有座天王庙。”
曼儿惊悟道:“就是那里了。大人,我听人说过,那天王庙是穆家的建业。里面或许还有那孩子的故人,他必是想家要去寻亲。”
管事说:“是有可能。我也听说穆家先前贬出来的家眷里有人念罪出了家,可是在那儿?”
灭念回转身就出了门。烈风早已候在门口,岩爷递了缰绳给他,淡淡道:“虎爷,可得把那孩子追回来。”
“你……”
“嘿,老头子我最看不惯事做一半的小子。烈风这畜生难得亲近个人,他居然狠心扔下不管。你不把他追回来,我替烈风屈。”说完淡淡一笑,递上马鞭。
灭念心中一沈。永宁啊永宁,你只说世人都容不下你,原来是你放不开自己的心。你在这都统府住了几个月,纵然有人刁难,到底你是个好人,也总会有人明白过去的一切错不在你。
烈风迈开步伐,疾驰如飞,转眼已将众人远远甩在了身後。
出东门,十里外有桥,烈风神速,绕道却比等渡船迅速。
一路跑到天王庙已是正午,今日有法事,佛堂内云云经颂,青烟了了,香客云集。
他跨步进去,一个小尼看见他,躬身一拦,温和道:“官爷,此处是姑子庙,不待男客。”
“我寻人。”
“阿弥陀佛,若是寻香客家眷,还请在殿外清候。”尼姑说著就要关门。
灭念心中焦急,拦住门扉答口道:“不是。我听说这庙里有先前穆府的家眷,我是故人。”
尼姑迟疑了下,说:“官爷可是穆家的亲属来扫墓?”
扫墓?
这庙里葬著穆家的亲属?
若是这样,说不定永宁真的在这里。
灭念想著就说:“是来扫墓。先前穆家公子已经来了,我是跟他约好同来的旧亲。”
尼姑开了门,说道:“既然是穆家的亲属,今日法事,堂内都是女眷,您不便从正厅过去,还请绕侧门从小路上去吧。”
尼姑指了路,灭念谢过,也是心急如焚,几步就上了後面小山。
山坡矮,侧道通向後院,禅香弥蒙,打理得干净简单。正南角上一个坟包,坟前一块碑,看在眼底万般空却。
灭念站在墓前,只手抚了碑上的字。
穆门凌氏。
单单四个字,负了过去二十年。
他本以为有朝一日寻到了月华的遗骨他会悲痛欲绝,可是此刻,只有平静。
坟前几点香蜡,燃尽不久,尚有余温。
永宁真的来过,只是不在身在何处。
他与他,竟然又是错过。
低头蹲下,此刻的惆怅不知是为了墓中的亡者,还是为了不明踪迹的遗孤。
永宁,你在哪儿?
如果要见母亲,为什麽不告诉他?
为什麽,要独自离开?
难道你还觉得自己是月华的影子,在父仇与母爱之间寻不到自己的位置?
多麽可笑,月华在此,他心中却再也没了月华的影子。
他心中只念著,永宁。
@奇@“都统大人?”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後唤了一声。
@书@他回过头去,身前立著个中年的僧尼,一袭青布僧衣,倒有些沈稳的雅气。
@网@“是都统大人吧?”慧慈说,“还是该叫您一声凌大人?”
灭念眼中一愣,站起身来。
“我是穆府的旧眷,从前跟月华姐姐熟识,她的事多少有点听闻。年前你平了党乱,我听说处决穆天风的是位独目将军,早也猜到了是你。”
“你是永宁的……”
“我是他姨娘。他母亲走後,是我照看著他。”
灭念沈下眼,只是不语。
“想必你也知道了。那孩子是月华姐姐的骨血。”
灭念沈声,点了点头。
“大人,你还要寻仇吗?”
灭念抬头看著她。
慧慈说:“你已灭了穆家,此时追著永宁,莫非恨著他父亲也要斩草除根?”
“我并不恨永宁。”灭念说,“过去是我做错。可是现在,我不想再错。我来找他。”
“你找得他又能如何?”
“带他回去,好好待他。”
慧慈叹了一口气,合十道:“我佛慈悲。”
“师父,”灭念问道:“永宁去了哪儿?他一个人,他还能去哪儿?”
慧慈摇摇头,“他半个时辰前走了。此处向东十里有村镇,或许落脚。”
灭念点头道了声:“谢谢。”
“凌大人,”慧慈叫住灭念,说:“请你善待那孩子。永宁他……不该再受罪。”
灭念用手抚著月华的墓碑,心中再无其他,万般坚决走下山去。
错爱──27
平乐镇,天王庙东十里。百十户人家,农耕小商,招呼些往来进京客商,倒也平淡安宁。
永宁心中琐碎,徒步到此已是疲累至极,在镇口的茶社歇了歇,要了碗凉茶,勉强咽了两口只是喝不下。
“唉,这位小哥可是出行?脸色好差。”店家心善,看了有些不忍,提点道:“镇南边有家草药铺,你身子要是不适,那边有大夫坐诊。”
“不了。”永宁勉强道:“我急著赶路有点累罢了。掌柜,这镇上可有客栈?”
“有是有,不过最近圣上生辰,往来人客多,你这会子去,估计寻不到住处。何况小哥你……”店家看了他一眼,虽是年轻只身一人,衣料看著不差,文质彬彬,皮肤白皙,约莫也是有点身份家的。这镇小,统共一间客栈,上房就三间,说是上房,其实也就寻常单间,早给熟客包下。剩下几间合屋,这几天也被集夥的行商住满。再下的是给脚夫们歇的通铺,这样的地方,这小书生去了只怕挨不住。
“能住一晚就行。”
店家指了镇东,说:“那条街走完,往北边拐个弯,就到。福生客栈。”
永宁道了谢,一路来到客栈门前。这店子是真不大,平平四间屋舍,两层楼合院。
茶舍店家说得不错,是没有房了。北角还有三两个通铺,他付了房钱跟小二进去。
一屋子两排板铺,各人一床被,褥子是拼的,也不知多久没洗,一股汗酸味。
永宁进去,脚夫们都有点吃惊。这种住宿,书生真少见。
永宁也不说话,实在累,身上酸得仿佛散了架,头也昏,褪了鞋才发现满脚的湿汗,摸上床枕在手上,被单搭了腹部慢慢闭了眼。
他不是公子爷,早也不是。
这样的床被,比起在风月楼的柴房,比起都统府的下房,比起那间黑屋,幸运太多。
不知为何,眼睛酸胀,忽然想流泪,忍住了。
迷迷糊糊困过一时,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只是发抖。口渴了,没力气张开眼,喉咙干得厉害。仿佛又是那间黑屋的时候,关进去,生死凭天。
为什麽总是这样的记忆。过去了,忘不掉,一点点的际遇立刻死灰复燃。
额上搭了一只手,冰凉的,还像那时的曼儿,只是宽大粗糙许多。
“小书生,小书生!”
他听见了,只是睁不开眼。
“唉,这孩子发高烧,可是伤了风?”
“我还有点祛寒的草药,要不给他灌几口?”
不多时,有人扶起他,碗凑到嘴边,一股很稠很苦的味道。
咽不下,呕了出来。
“这不成,得给他找个大夫瞧瞧。”
“你们先看著,给他擦擦汗,我去叫大夫。”
门开了,谁出去了。这边有谁拿了条冷巾,脸挨上,舒服了点,冰凉的划过脸庞脖颈。
颈上的衣服松了些,他本能的要挣扎,身子太乏,动了几下,手指滑了下去。
冷巾敷到颈侧,衣衫开了,停了一下。
“啊!”
有人吃惊。
“只怕是跑出来的吧?”
“怪可怜的,才这把年纪。”
“园子里的?”
“难说。”
“怪说肯在这里落脚……真是可怜。”
“先替他擦擦,去去汗,等下大夫来了再说。”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
原来世上不止是禽兽。
眼泪慢慢迷了眼,开不了口,也无法道谢。
晕晕乎乎又是几时,脑中影像闪烁。父亲、姨娘、曼儿、尹之、手影、鞭笞、那些人,一片茫茫的黑,冷风吹拂,几点小雨,没有星也没有月。那个人抱著他,温暖的身体,冰凉的眼泪。
他记得自己在河里,暗流涌过,几次想要放弃了浮动,依然游了过去。
还有什麽,有什麽,放不下……
有什麽,是希望的……
是他不愿松手的……
门又开了,脚步很乱。
一个人说著:“他在哪儿?你说的那孩子在哪儿?”
声音却又静了。
一只手拂开了他汗湿的头发,手上有他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怀念的味道。
他睡了很久,没有梦,却知道一定是很久。
很久没有不做梦。
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父亲死後,有多少日子了?
自从被抄家的那一日,每一夜,每个日夜,不是无眠就是噩梦。
曼儿开导他,尹之宽慰他,只是不能摆脱。
他害怕。
他不想承认,可是他害怕。
怕有人来,怕再被抓走,怕那些手、那些人、那些欺上身的凌辱。
他是怕,逼著自己去恨,不恨,就会让心底的恐惧爆发。
只是不能去想,只是逃避了。心里是空的,却又堆满了太多痛苦。
什麽时候也能这样睡著?
仿佛从前,一夜无梦。
张开眼,窗外的光很刺眼,大概是午夕,嘴里有淡淡的苦香。
陌生的地方,不是他昨日歇脚的客栈,也不是他认识的地方。
“别动。”
一只手压住他,他回过头去。
“虎……虎爷……”
“你染了风寒,昏迷一整天了。”
灭念从背後搂住他,手搭在他额头,量了量他的体温。
“总算退烧了。”
他垂了眼。
“你为什麽来?”
“找你。”
“你……”
“什麽都别说。”灭念替他掩好被盖,起身下了床。
“什麽都别说,什麽都别问。等你好了,这笔账我得跟你好好算。”
永宁心里有些麻木,只是不能开口。这笔账,他们又如何去算?
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曼儿姐她……”
“说了让你别问。”灭念看了他一眼,默了片刻,低声道:“她很好。让我快些找到你平安带回去。”
永宁鼻子一酸,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曼儿为什麽要原谅他?搅了她的婚夜,对不起她,更愧对她的善良。
“别胡思乱想。曼儿她早就知道,还骂我糊涂。不说这些了。她是你姐姐,你记住这个就好。饿了没?有没有想吃的?”
他摇了摇头。
“不吃怎麽能恢复?这里也没什麽东西,白粥好吗?”
他勉强点点头,灭念出去了。过了一会端了粥进来,配了点酱菜脆瓜。扶他坐起来,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
“虎爷……”
“怎麽?不合胃口?”
“这粥……”
“是我做的。”
永宁睁大了眼。
“怎麽,不信?”灭念笑了笑,“我像你这麽大的时候早也入军了。兵营里什麽都靠自己,做饭这种小事难不倒我。”
“我们还在平乐?”
“在。你病得厉害,不能立刻就走。我托客栈的找人租了这屋子,屋主搬去亲戚家暂住了,你放心休养就是。”
“你……”永宁别开脸去,“你为什麽要对我好?”
灭念放下碗,看著他说:“我喜欢你。”
永宁心中一震,这话不是第一次听,可是像这样,在这种平静的时候,这麽直率的对他说出口,实在特别。
灭念吁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永宁,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不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你娘。是你。我也会觉得奇怪,我也曾经矛盾,明明知道自己伤你那麽重,却又厚著脸皮的说喜欢你。从前的一切……我真的好後悔。
“那一夜在风月楼看见你的时候我已经後了悔,可是我不肯说。从那间房出来,曼儿为了你哭,我知道我是错,我知道她说的都对,伤了你只是增添罪孽,什麽也不能换回,可是那时候我就像头红了眼的野兽,我一心报复,什麽都听不进去。
“我让他们把你关进柴房,我是知道龟四也跟我一样,我不肯松口,他只会找来更多人,更多的欺凌。曼儿那时候救你,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有人给了我台阶,心里实在是卑鄙。放你在下房是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你。你还是个孩子,我做了那麽过分的事,自己都不知道该怎麽办。说要把你送给王爷是句酒话,皇上看上了尹之,沧王跟大内闹得不可开交,心烦意乱找我喝酒,满腹都是委屈话。我一时顺口应承说找个人替尹之献给圣上,这才有了後来那一出。
“海山,他也是为了我。海山知道我会後悔,可是王爷面前说出去的话又岂能儿戏?晋王、廉王、贤王,三个皇子牵上了尹之都被重罚,他担心我自毁前程才背著我做了那些事。可是後来他也後悔,他也想弥补才拦了下人,安排你住到北院,又让你去照顾烈风。
“说到底是我错。我伤了你,我让你受了那麽多苦,让你受了那麽多屈辱。现在我说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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