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挣著手腕上的镣铐,手腕全磨破了,淤血之下几乎看见了骨头,可是他感觉不到。血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他也感觉不到。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狂乱的,慌张的,一阵接著一阵,炙热和冰冷,声音嘶哑下来。
他好像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死。他可以动,可是他的心已经停止了运动。
车马桑桑,路途遥遥,他最爱的跟他,已经不在同一个灵魂当中。
“柳飞,今天是几号?”他垂著头,慢慢的问出这几个字。
柳飞愣了愣,看了一眼沧王,低声答道:“将军,今天是初五。您已经五天不吃不喝了。将军,请您保重。谁都不希望这样。我们不希望,。电子书穆公子也不会希望。”
他没有再说话。
八月初五,永宁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两天。他已经疯狂了五天。
不明不白的五天。不明不白的,他已经身在了前往安城的行军里。不明不白的,他曾经精心安排,满怀期待的日子已经悄然逝去了。
永宁,他已经满十六岁了吗?
十六岁,成人的日子,没有他喜欢的烟花,没有亲人爱人的陪伴,没有祝福,没有缠绵,没有爱,什麽都没有。
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生日?记得有个人承诺了要给他幸福,要跟他一起猜灯谜,要给他买桂花糕,一生一世的陪著他?
什麽是幸福?
什麽才叫一生一世?
只愿是两个普通人,只愿生活在无人认识的地方。
真正的,曾经的愿望都成为了不能实现的愿望。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放肆又狂妄。
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什麽家仇、什麽恩怨、什麽爱与不爱、什麽偏执与信念,什麽都没有了。
他站起来猛然将锁链一拉,钢筋铁索焊死在实铁的车架上,车身都被拉变了形。
“灭念!”沧王低沈的喊道,“你想干什麽?”
他斜过眼,唯一的一只眼睛,幽光冷淡。
“王爷,请放开末将。你还有一场仗等著我去打。”
“我已经说了,你可以不上战场。”
他笑了起来,冷冷说道:“王爷,军令如山。这是我接受的使命。我既然是你的部下,是护国的都统将军,只要出征,战场就是我应该在的地方。如果你还想维护我,请你放开我。”
铁链落下,灭念跃上马背的时候,沧王仿佛看见了来自地狱的鬼虎。
这一步棋他们究竟错了多少?这个答案或许没有人会给他。只是听见那个在低沈中号令三军的声音,他第一次打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悲怆。
错爱──55
没有见过这麽不要命的人。这是胡人撤军时留下的话。
护国可以理解,可是这样次次亲自打前锋的统将鲁莽得令人匪夷所思。
不要命,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只有这样三个字。
弯刀刺进腹腔里,他徒手抓住露在体外的利刃,一剑斩落敌将的首级。刀拔了出来,血不停的流下去,这个人好像没有知觉,连死亡都没有。
他在战场上狂笑,像个疯子,像被恶鬼附身的死人。血红模糊了他的容貌,那只森郁的独眼在血光中绽放著幽白的寒光。
鬼虎,这是那个人的绰号,像鬼一样邪恶,像野兽一样凶暴。他好像不会停下来,连疲倦和伤痛都感觉不到,他只会杀人,顽抗的与投降的一视同仁。他杀人很残忍,不留活口,不留全尸。他盘问战俘的手段骇人听闻,将活人开膛破肚,一寸一寸割断俘虏的肠子,直到那个人说出他满意的答案,否则,绝不肯让人痛快的去死。
他被诅咒过多少次?天晓得。可是人人都知道,在被诅咒的时候他会微笑著告诉所有诅咒他的人,你想杀我吗?那麽来杀我吧。
这场战役打了八个月。胡人几次交涉,未果。他连来使都杀了。首级送回敌营,死人的嘴巴里塞著单於的议和条件。
要麽就杀,要麽就被杀,少来废话。仿佛是这个意思。
胡人震惊了。单於恼羞成怒,调集大军集中围攻安城。
那一仗异常惨烈,整整打了六天半,死活就是没能攻进安城半步。
第七天,鬼虎带著精锐朝敌营发动夜袭,三百轻骑仿佛从天而降,他就这麽闯进了单於的主帐,一剑砍下了帐中人的脑袋。
单於不是傻瓜,攻城不下自己早就逃了,军中留下的是个替死鬼。然而他也没有逃远,五十里追击,这鬼虎,真的连穷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明白。
安城地势山高路窄,本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步地势一步胜机。胡人在沿途设下埋伏,他只三百轻骑,前路精兵後路流火,似乎是自寻死路。
飞箭如雨而下,马匹嘶鸣。这个人跃下马背放了坐骑逃走,自己立在火海中,一手持剑,一手捡起了地上的长矛。
单於并不是轻敌,但他怎麽也不会料到,有人居然能从百步之外投来势如飞箭的长兵器。
单於落了马,死还是没死,当时是无法判断的。
可以判断的是,鬼虎只一个人就可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
不死人,他们这样称呼他,惊悚的,充满了恐惧。仿佛刺入那个人身上的箭矢是刺在自己的身上。
以一敌百仿佛不是个神话,天亮的时候尸横遍野,黑土和赤血染红了整个山谷。
国人说,胜利了。
八个月的时间,胡人大军溃不成军,余下残寇趁著夜色落荒而逃,至少数十百年不能来犯,或许从此一蹶不振。
他站在一片血海里,空洞的眼睛,仿佛什麽都已经看不清。
“将军!”元杰跪在他身边,浑身浴血,已然身负数伤。
“还剩下多少人?”
“加上受伤没死的,大约二十来个。”
“他们还剩下多少人?”
“将军?”元杰站了起来,抓住灭念的胳膊说:“将军,我们已经胜了,逃走的余孽早已不足为惧。”
灭念说:“我是来打仗的。只要他们还有人活著,这场仗就没完。”
元杰怔住了,紧紧拉住灭念说道:“将军!这场仗已经结束了!您受了那麽重的伤,请立刻随属下回城吧!”
“我没受伤。”灭念低下头,这一刻才看见了插在自己胸口上的箭矢。什麽时候他身上居然留下了这样的东西?伸手抓住箭杆,深陷的触觉,可是不痛,真的不痛,只是觉得碍眼。徒手拔了出来,遗失的痛觉,流淌的赤血,丢下箭的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灭门返魂的那一夜。
他恨的已经不在了,他爱的同样不在了。一点点的空白,身体迅速冷了下去。
“都结束了?”灭念望著沾满手的血红默默问了一句。
“结束了!”
“结束了……为什麽我还活著?”
“将军!”元杰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灭念还在问:“元杰,我为什麽还活著?”
“将军!”元杰紧紧抓住了他,“您在说什麽!您没事的!”
“我没事的。”灭念说,“永宁也说过,他没事的,他不觉得痛。我也不觉得痛。可是他不在了,为什麽我还在这里?”
元杰答不出话来,他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去回答这个人的问题。
“我为什麽会在这里?”灭念看著元杰,他的眼睛很空洞,虚空般的一片空洞。他说:“元杰,你看见永宁了吗?我已经不痛了,我已经没事了,可是为什麽他不来?这里是安城,他说了会跟我来安城,为什麽他不来?”
“将军!”元杰说,“您不要胡思乱想!穆公子他一定还活著!他一定在什麽地方等著您,您……”
“是啊。”灭念说,“永宁等著我。他一定等著我。我答应过他,我说了要给他幸福,我说了我会带他走,他想去的地方我都带他去,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我们两个人要好好一起生活。”
灭念低了头,他看著手中那把长剑。就是这把剑,永宁曾经拔了这把剑要杀他。那是他第一次抱了永宁。反抗的永宁,挣扎的永宁,屈辱哭泣的永宁,屈辱哭泣後倔强的要杀掉侵犯自己的禽兽的永宁,如果不能杀死仇人宁愿自杀的永宁。
他就是这样爱上了穆永宁,一个从错误开始的爱。
错误的爱情是不是应该在错误中结束?
这把剑,或许从来都是他和永宁的信物。
永宁在等著他吗?永宁是否正在某个地方看著他?只是他不能看见?
永宁,他在哪里呢?
剑从脖子上割过的时候只是冷冷的一下。
没有痛。
永宁说没有痛,所以他也没有痛。
不痛,没有痛觉,有的只是丁点的炙热,一如拥抱著他心爱之人温暖的身躯。
永宁没有离开他,永宁不会离开他的,终究,他跟他是同样的灵魂。
血红如此美丽,仿佛盛开在彼岸的莲花。
身躯倒落在血地里的时候,他心里只响起一个声音。
永宁──
错爱──56
圣朝六十三年八月,京城一片繁华,各国使节往来朝贺,各地高僧云集大法寺,都来为即将登基的新帝表达敬意。
一辆素马车轻轻驶到大法寺门前,不及停稳旁边已经有人迎了上去。
“曼儿姐姐!”尹之接住曼儿的手,亲自将她扶下车来。
时隔四年半,曼儿并无怎样变化,一袭浅绿衣裙,发髻上简简单单别著一根镶珠银簪,依旧温柔怡人。
“御史大人。”曼儿下了车对著尹之福了一福。
尹之连忙拉住她说:“姐姐你别取笑我了,这头衔不过是小顺子丢给我解闷儿的东西,你再这样回头我可跟他闹了啊!”
四年不见,尹之看著成熟了不少,穿上官服更显得稳重,只是本性里的那点少年气依旧没有丢掉,不枉是快乐常伴之人,该装样的时候装样,装完了样子照样撒娇。
客套毕竟是做给外人看的,姐弟两个许久不见,此刻重逢,也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只相伴入了寺院。
京城大法寺曼儿从前也偶尔得来,只是当初身份不同,无法像一般女子那样安心礼佛。如今已是良家夫人,弟弟尹之又身为祈福大法会的督办御史,自然倍受尊重。在大殿与住持法师礼见,拜了法事,又与尹之来到後面佛院散步休息。
两人在拈花亭里坐下,小沙弥奉了茶来,尹之遣退了随行的人众对曼儿说道:“曼儿姐,虎爷他还好吧?”
“大人他……”曼儿顿了顿,简单答了一句:“他还是老样子。”
尹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他还是不回来吗?圣上都特意传旨请他回京,莫非他还要继续留在安城?”
曼儿说:“他回来了。不过他说还有些事要办,叫我先进京来。”
“姐姐,”尹之低声道,“虎爷不肯回来,他是不是还不能忘怀五年前那件事?”
曼儿轻声一叹,说道:“你叫他怎麽忘?永宁……毕竟是他最心爱的人啊。这样的离别,落了满身满心的伤痕,就算强迫他忘,又怎麽能忘?”
尹之沈默无言,曼儿说:“都怪我。如果当时我能早点找到永宁,或许一切都不一样。”
尹之拉住曼儿的手说:“姐姐,这怎麽是你的错?你好不容易才好起来,要不是你,四年前虎爷也熬不下去。要怪都怪我。律都是我强拉出宫的。是我把他带到永宁身边,这源头都出在我身上。”
“不是的。”曼儿说,“你一片好心,律都殿下也是一样。当时你们怎麽能料到这样的结果?阿四他……他也是一时为我冲昏了头脑。他原本是个好人。”
两人说到这里都只能沈默了。
这个世上,是是非非、对对错错,谁又能理清溯源寻求个根本?业报轮回,一切皆有因果,环环相扣之下,谁能说清是谁真正对错?一时之念,一步差池,一个意外,祈求的与得到的相差了多麽远。当人自以为放下了一切,总有不可逆的宿命牵绕。
凡人就是这样,三毒五蕴,忘记并不等於从未存在。自己放了手,总有未放手的旁人。万物无常,有生必有灭,有爱必有恨,有念必有痛苦。灭念与永宁也是缘起时起,缘尽还无,或许佛前求了五百年,得今生一会,一会却空。
“律都他一直都在自责。”尹之说,“不止是他,王爷、皇上、长公主,他们哪一个都不能放下这件事。永宁也是他们喜欢的人,阴差阳错造成这结果,谁都不想。虎爷也是。真欻最信赖的就是他,为了皇命逼著他出征,虽说是为了保他,害得他与永宁分别,连心爱之人的尸首都不能去找,这也是人情不容。後来他变成那样,真欻也是满心愧疚。我们真的对不起他们两个。”
曼儿叹道:“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姐姐,”尹之说,“永宁他真的不在了吗?这些年来我们翻遍了南山每一个角落,别说尸首,连残留的点点遗迹都不曾寻得。我真不相信他就这麽走了。”
曼儿说:“是啊。我总觉得那孩子不该这样。他那麽心善,纵然他父亲千错万错,错不在他。他也吃了那麽多的苦,就算再多的过错也该偿清了。为什麽老天不能待他宽厚?凌大人也是,困在内外涡流里,几次三番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老天爷真的不公,才给他们一点点的幸福,转眼又夺了去。这样的一段情,留下一生祛不掉的伤口,实在叫人肝肠寸断。”说完不禁泪流满面。
“曼儿姐你不要伤心。”尹之安慰道,“既然找不到永宁的尸体,说不定他真的还活著。他不回来总有什麽缘故。如果真有轮回,我们跟他,虎爷跟他,这缘分不会尽了。”
“是啊。”曼儿拭了泪说道:“但愿那孩子还活著。他那样的心性,怎麽忍心丢下那个为了他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恋人?只要还活著就总会有相见的一天。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变成了什麽样,只要他还活著,一定还能见面。就算死了,我也祈祷佛祖慈悲赐他轮回,让他回到我们身边来……”
尹之低了眼,问道:“曼儿姐,虎爷他……是不是又上南山了?”
“是啊。”曼儿低叹道,“永宁的生日又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大人最难熬的几天。这些年我年年看著他四处奔波,看著他心碎买醉,他也是太痴狂,怎麽也不能原谅自己。如果菩萨有灵,也该可怜他一片痴心,不要让他再折磨自己。”
尹之也是无言,这几年虽然天下太平了,却是牺牲了这两个人换来的。大国小家,世事无常,所谓倾国倾城是不是就是这样?为了一个人可以不要命,为了一个人可以改变一切,不止是灭念和永宁,还有同样围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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