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59
“宗普禅师!”
京城大法寺外一片热闹,各地的高僧云集宝刹,预备为新帝登基举行八十一天大佛祈福法会。
住持领著院内僧众在门口整装列队,专为迎接远道而来的禅宗高人。
宗普禅师今日一袭整洁的素衣,身上披著木兰袈裟,手中一柄锡杖,下马来与住持见礼。
住持合十礼拜道:“宗普大禅师无愧是禅宗首座,出行如此俭朴,实为佛门表率。五年前敝寺得禅师宣法大为受益,今次法会还望禅师多多教化,快快请进!”
一番寒暄,诸人进得寺内。
京城大法寺果然不是别处可比,光门殿的四樽护法金刚已是全金塑造,门殿正对白玉弥勒佛像,背後护院的是乌木雕筑的韦陀大护法,不用进正殿已先被威严华贵的气势所震慑。
“师兄!”远空悄悄拉了拉远明的後襟,小声说道:“京城的善缘就是结得大啊!您看那玉雕佛!好气派!”
远空微微一笑,立即引来院中僧人侧目。京城僧众也曾听说宗普禅师这位弟子,仪表出众,悟性极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短短几年时间已是禅宗後辈中极为出色的一个,对他很是注意。
远明见旁人对他们观望,不便直说胸臆,低声答道:“远空,佛在心中即佛无相,有相即非佛。佛生万象,万象皆空。”
远空答了一声:“是。”
旁人连连点头别开脸去,远明又压低了声音在小师弟耳边悄悄补上一句:“是啊,玉佛像很气派,这善缘就是结得大!”
远空抿嘴忍住了笑。远明跟他一样深得宗普禅师教化,旁人都说远明天生慧根,心似明镜可求菩提正果。说的人或许是赞美,听的人往往听了说就把被说的人当作了活神仙。其实师父也罢、师兄也罢,阿罗汉本是肉体凡胎,清修者无非看破俗规红尘,私下相处也是亲如一家,偶尔开开玩笑也是有的,哪儿像外人幻想中那麽超凡脱俗,圣洁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住持还在前面介绍:“蒙皇上厚德,本次法会朝中极为重视,御史大人几番亲来关照,还望大禅师与诸位高僧尽心尽力,弘扬我佛弘法。”众人点头相应。
末了宗普师徒三人被安顿在朝南的客舍,两间禅房,熏过檀香,收拾得干净整洁。
远明放下行箱,一边整理带来的行李一边问道:“师父,大法会前有三场宣经,听说朝中也要派人来参加,您这次是预备讲《般若经》还是讲《法华经》?”
宗普禅师说:“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为世人开悟,还是宣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吧。”
远明答了一声“是”,开了衣箱取出宗普禅师宣经用的玉色袈裟重新叠好了放在案头上,又将随身带的经书佛像供奉在桌前,这才开始收拾自己跟远空的东西。
京城的寺院与地方禅院确是不同,客舍里各样家具一应俱全,窗前桌上还陈著一把七弦琴,不难看出住持大师趣味高雅,待客周全。
远明将日常用物一一归入壁柜,忽然愣了一愣,又将东西全部拿出来查看。
远空在一旁帮忙,看著远明整好了的东西又取出来重新检查,不解问道:“师兄,你这是干什麽?丢什麽东西了?”
远明将带来的东西寻了一遍,眼中有些茫然,却又慢慢答道:“没什麽。”
佛说一切皆为缘分。因缘合和,离散得失,中间的奥妙又该怎麽去解析?
远明失落的是一块牌子。虽无名,却是唯一能够指引他过去的东西。
五年前宗普禅师云游路过南山附近,机缘巧合救起了他。
宗普禅师本是得道的高僧,佛法、医道无一不精,内力也自雄厚。出家人慈悲为怀,见这十几岁的少年悬在崖壁枯枝上,岂有不救之理?
禅师将他救下来时已是一惊。这少年满身伤痕竟然全是被人暴行鞭笞所致,这样一个文弱孩子,也不知何人下得如此毒手,连忙帮他医治。这一把脉不免再次惊愕,这少年也不知被人灌了什麽烈药,周身火烫,脉息异常紊乱。
宗普禅师仔细打量这少年,虽被鲜血玷污,不难看出他衣著华美,容貌俊秀,此刻心中也有三份推测。再去看他坠落之处,百丈高崖,一时难以辨别究竟是这少年自寻短见还是被人迫害。只是确定,这孩子先前必然遭受了相当残酷的对待。
禅师菩萨心肠,一半是救人心切,一半也是不想久怠引出後患,用内力固住这少年本源,立刻带了他下山。
也是这少年命不该绝,恰是这害人的烈药,寻常人用了血脉膨胀大害於身体,而他那时奄奄一息,全靠这点药效护住了心脉,又加上禅师传功,重伤之下竟得不死。
少年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因为遭遇不堪,或许因为失血、药效和长时间昏迷,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再记得过去的一切。
等他养好了身上的伤,禅师将这牌子交给了他。
内卫府尉官的腰牌,说是这文弱少年的持有物实在太过牵强。或许是他亲人的,或许是害他之人的。禅师仅将相遇的经过简略告知,又对他说,无论他是想寻亲还是要报官,自己都会帮忙为他做个见证。
不知为什麽,这少年什麽都不想,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刻意的寻求避难。
相遇即是有缘,佛渡芸芸众生。宗普禅师为他治疗时也曾讲些佛法想要开导他的心灵,不想这少年听了竟是默默流泪。他虽已将前尘忘却,心中却隐著莫大的悲怆。
“师父,我已无所依托。请渡我出家。”
当他跪在禅师面前开口祈求时,禅师似乎也为命运所感,就此将他收入佛门。
“菩提远岸,心如明镜。放下一切,四大皆空。今日你已遁入佛门,往事前尘随风而去,为师赐你法号远明。”
远明出了家,然而他心底却留著丢不掉的阴影。他的空并非真正四大皆空,他的放下也并非真正放下。前尘往事,因缘合和,遗忘的并不等於从不存在。
偶尔他脑中会闪过一些模糊的残影,夜半泪醒,心中莫名,步出房外,天空半轮山月,织出如银秋景。
佛说:浑忘世间一切烦恼,源自选择而不是刻意。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
而世人并不是佛陀,弱水三千,一沈一浮,总为烦恼陷入无明之中,造下种种惑业。
远明出家或许是他的佛缘,或许是他的逃避,或许是一场结束,又是一场全新的开始。
而那块被他留下的腰牌,也正是他没有放手的证明。
错爱──60
远明那块牌子现在正在跑堂的的手上,跑堂的恭恭敬敬的呈著,跟著掌柜的轻轻敲开了凌忘川的房门。
内卫府尉官的腰牌,遗失在露台楼道的角落上,稍有处理不慎可能就会招来祸患。
掌柜的不禁捏了把汗,昨天上过露台的除了那两个和尚就只有这位骑骏马前来的大爷,是说看著不一般,想不到是内卫府的官老爷。这牌子幸好是被他们拾到,若是被旁人拿走了闹出事端来,还不知得担上什麽样的干系。想到此处不免大感运气,定然是因为善待了僧侣,老天爷都帮忙。
凌忘川开了门,淡淡看著门口点头赔笑的两个人。
掌柜命跑堂的把腰牌奉上,堆笑道:“大爷,这可是您失落的物件?”
凌忘川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一眼,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逆流。
他当然记得这个牌子。五年之前在这个小镇,永宁被小偷偷走的就是这个牌子。
内卫府的腰牌每一块都是独一无二,当时他从贼人手中拿回这牌子时就曾仔细看过,上面的暗标和花纹他都记得。
这个牌子後来一直都在永宁身上,此刻再现,难道永宁就在这个地方?
离人故景,咫尺天涯,失去的又再寻到,一切都像回到了五年之前。瞬间的血涌,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眼前旋转。他用力抓住了跑堂的衣领,沈声问道:“这腰牌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凌忘川问得急,跑堂的吓了一大跳,赶忙答道:“就在您昨晚包下的露台子上。”
“露台?”凌忘川心中大惊,一口气问道:“昨天你们让什麽人上过露台?是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他人在哪儿?”
跑堂的哪里敢接他这话,这位大人明明白白是在兴师问罪,要说了是他私带旁人上去,还不知惹出什麽乱子,一连声答道:“没有没有,昨儿那台子是您包下的,怎麽会还让别人上去?除了晚上来找您的那位客人,别的那是绝对没有。”
凌忘川眼中一沈,又问道:“那麽之前呢?我来之前有谁上去过?”
跑堂的说:“大老爷,我们这儿每天至少打扫三次,这牌子确实是昨晚上才丢在露台子上的。不然也不敢那麽著急来打搅您了。”
凌忘川这下是愣住了,然而他还存著一线希望,松开手向掌柜问道:“这两天你们店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他姓穆……”
掌柜倒不像跑堂的心虚脱罪有意瞎编,诚实回答道:“大老爷,最近进京的大都是客商,本月来小店确实没有留待过书生。您要是不信,下面柜台里有留店的记录,小人呈上来请您过过目?”
说完叫跑堂的下去拿了记事薄来,一本流水账凌忘川又怎麽可能翻得出什麽头绪?从头到尾细看了两次,方才的热血全然退去,余下满心的困顿。
那块腰牌握在手心里,再一次确认,不是新造,确实是沧王送给永宁的腰牌。永宁也一直把这牌子带在身边。如果昨天真的只有他跟长乐公主上过露台,这块腰牌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会是长乐?
难得长乐找到了永宁?
如果长乐知道了永宁的下落,为什麽没有告诉他?这块牌子她从哪里得来?又为什麽要扔在露台上?
想要引他回去?想要告诉他永宁已经不在了,还是……永宁还活在这个世上?
想不透,不能再想。哪怕这是个圈套,他也会义无反顾送上自己的脖子。
两步冲下楼,烈风似乎也在躁动。他翻身跃上马背,终於踏上了五年来从未再踏上的那条回京之路。
命运的巨轮就是这样推转。从终点到起点,分离与相遇,重逢与错过,一切都是因缘。
凌忘川为了寻找穆永宁踏上了他们誓言要离开的伤心地,穆永宁却忘记了有一个这样的存在,一身一心在寺院里过著他僧侣的日子。
午课已毕,宗普禅师诸人被住持邀去首座堂商议大法会细节了。听说今天寺里有大人物要来,本院有身份的僧人都去客堂等候会见。他只是个随行的後辈,师父并无交代,自然不用跟去凑热闹。
离晚斋还有个把时辰,收拾了经卷独自回到禅房休息,远空刚刚认识了寺院里的小沙弥,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儿,宣经刚过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此刻独他一人清闲留守,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寂寞。
远明一直很怕独处,倒不是耐不住孤独。独自一人的时候人总难免多想一些平常时候不会去想的问题,比如关於那块腰牌,比如关於自己。
那块牌子也跟了他许多年,一直贴衣藏著。每每噩梦惊醒时,仿佛是个护身符,只要握住了心底里总觉得有丝安慰。这份安慰也是个魔障,想要扔掉只是下不去手。
痴妄易生心魔,不自控亦是佛家大忌。这根源就此遗失了去,或许也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有些怅惘,往香炉里燃了一枚檀香,将窗前的七弦琴搬到桌上,慢慢调整了琴弦,借音静心。
宗普禅师也是爱乐之人,闲暇时也常抚琴养性。不过远明的音律不是跟禅师学的,禅师说他过去应该经高人指点过,意境虽称不上高妙,指法节律却很讲究。有时候师徒二人兴来合奏,颇有飞天技艺的感觉。
认真净了手,抚指琴上,依心所想随意而弹。本以为只是去去心中的乱念,不想弹到後来发现自己又弹成了那首《浔阳曲》。
说来也怪,自己本会抚琴,记得的却只一首《浔阳曲》。五年来宗普禅师也曾授得别的曲子给他,只是每每无心随弹时,指下的曲子总是变成了这一曲。
顿悟似的,他脑中闪过一阵错觉,好像在某个地方,有人伴在身旁,温柔轻语,纤纤素手指点丝弦奥妙。
这个影子过去梦中也曾看到,仿佛是个女子,端了药来喂他,匙羹荡过药碗,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似梦亦似幻,每每他努力想要看清这女子的容貌总是不能,视线越过那双温柔的手就能感觉到女子背後另一个影子。
狭长的身影,有些孤傲,有些阴暗,静静矗立在门口,想要接近只是感到恐慌。
或许这都是他失去的家人,或许什麽都不是,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丝竹幽幽,纷乱与心伤各占几分,终又归於平淡。
尚在失神房门忽然大开,一个青锦衣的男子站在门口。
远明慢慢站了起来,正不明所以,那男子已快步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错爱──61
“永宁!”
这一声呼唤远明不禁方寸大乱。正欲辩解肩头传来的一片湿热,这陌生男子竟然抱著自己在哭!
远明是不敢动弹,门外已是一片嘈杂。一个白衣的男子首先进来,身後赫然跟著住持大师和众位高僧。
“尹之你这是……”那男子刚刚开口,看见远明赫然一顿,眼圈也红了,哑著嗓子叫了一声:“穆公子!”
远明全然不知所措,外面的僧侣也都呆若木鸡。
住持方丈好生诧异。这远明虽说是禅宗首座的弟子,却听说是宗普大师云游时所收,也不曾听过有什麽背景,应该还是第一次来京城。而这两位贵人,一个是外姓的王爷,一个是圣上的钦差,见到他居然都如此失态,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何况这御史大人在外有些风语,说他并非正途出身,乃是受到偏宠的艺人。出家人清净为本,不该在乎外界流言,可如今一个官员当众抱著个和尚大放悲声,这又让人怎麽去想?
宗普禅师轻轻一声咳嗽,住持连忙回过神来,端正了仪态介绍道:“远明,这位是御亲王律都殿下,那……那位是陛下钦差督办大法会御史尹大人。”接下去也不知说什麽才好。
远明听了更加不解,只是明白这二人必然就是今日来寺的贵客,当下抬手合十避了尹之,微微往後一退,鞠了一躬轻声说道:“贫僧远明,参见大人。”
他这番举动并无失礼之处,看在尹之眼里却是如火攻心,紧紧抓住他的僧袍叫道:“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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