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尹之上前挡了永宁的去路,嬉笑道:“给您请安。”
永宁不明缘由,站在廊檐下冷眼看著他。
尹之便自报家门道:“我是虎爷新带进府的书童,唤作尹之。听管爷说都统府上就您一位兄弟,特地来向您问好。咦,您的脸……”
永宁不说话。这分明是个男宠,称兄道弟,他虽不堪,却不愿自甘下流。於是也不搭理,绕过就要走。
尹之偏不退让,手一翻抓住了永宁的衣袖。
“听闻您是官家出生,难怪公子爷脾气。劝您一句,该下软时就得下软。今非昔比,直性子的,爷们新鲜得一时,不听话的迟早受罪。您这伤,虎爷下的手吧?”
永宁将衣袖一拉,满脸厌恶,抱著琴就走。
这边尹之笑了一笑,慢慢走到灭念身边,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都统大人万福金安。”
灭念罢了罢眼算受礼。照理说尹之这小子长得也不差,权贵家里混出来的诸般讨好的招数都会使,可是看在眼里就是横竖不顺。太媚气了。走起路来屁股都在扭。说是男子,沾上“宠”字雌不雌雄不雄,一派奴颜。这种玩意儿也能盛行?於是又想到永宁,虽然长得秀气,也被他胁迫著给男人狎玩,可是永宁眉间有股刚气,是纯然的男孩子。
“你刚才跟他说什麽?”灭念故意问道。
“虎爷昨晚上不是说了,带我来是为了教教您家孩子房帏之术。方才跟他打个招呼,判判他的性子也好寻个法门。”
“呵。”灭念笑了笑,“依你怎麽看?”
“少爷脾气,硬的不吃。要他服软,您还得哄著他。”
“哦?”灭念冷眼盯著尹之。
尹之笑道:“不瞒您说,昨儿来了就想见见他,不巧看见您在调教。那一巴掌抽得可疼,这样子早怕了男人,哪儿还能心存逢迎啊?”
他冷笑了一声,悠然道:“照你那麽说,倒不是要你来教他,是来教我了。”
尹之俯身磕了一个头,说道:“小奴嘴笨冒犯了虎爷,还望虎爷恕罪。”
“起来吧。”灭念恶心道:“歪歪腻腻,你他妈这样也算是个男的?”
尹之道:“贵人家里寻个活路,若不这样,小奴也不知死过几遍了。”
他摆摆手:“下去吧。要怎麽教他随你。”
“虎爷,您这话可当真?”
“怎麽?”
“他是您的人,我若碰他,您不见怪?”
灭念沈下脸来,冷冷道:“不然我叫你来干嘛?”
“是。”
尹之磕了头去了。灭念心里却又泛起波澜。曼儿说他迁怒,他认了,认得不甘不愿。之前将永宁扔给守军欺辱他并不觉得心烦,穆家的後代,活著就是他的眼中钉,可是现在要个娘娘腔的男宠来管教他反而满心的不舒服。他幻想著永宁有朝一日也粉面红妆,走起路来甩著屁股,逢人自称小奴,他忽然一阵寒战,汗毛倒立。
转念又想,永宁无非是个给人的玩意,该怎麽样就怎麽样。沧王身边的宦官个个不也油头粉面,永宁若是个烈芯子,顶撞的还不如扭捏的活得长。
一绪思完不禁对自己冷嘲,穆天风的儿子,他操那麽多心,可笑!
永宁实在烦透了。无端端多出一个书童尹之,得了那个男人的令,成天赖在他左右像盯著蛋的苍蝇。起先曼儿也还干预,说她管教的时候旁人别来叨扰。这尹之好不圆滑,客客气气赔笑谢罪,满嘴甜话,又是为曼儿端茶递水。他自称书童,正经书不见得习过,诗词歌赋倒很通晓。曼儿弹曲他从旁附和,款款相投反倒像个知音,如此一来曼儿还不好意思撵他走了。
曼儿问:“你这音律是跟谁学的?”
尹之说:“官府里多的是九州歌姬,寻日跟姐姐们相处,本就仰慕,渐渐就会了。”
曼儿道:“难为你有心,习这曲子怪难的。”
尹之说:“是不容易。府里那些姐姐们长日苦练,一年到头也就几次出头的机会,还不敢献丑。像曼儿姐姐这样演得高妙的,我还头次听到。”
永宁听了好不烦躁。耳边二人说的宫宫商商,过去他只看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哪里学过这些音律?简直是对牛弹琴。
尹之走过来按住永宁的琴弦说:“我看你也倦了,成天照谱子练琴累得慌。要不今天别念这和尚经,我初来都统府什麽都还没见过,不如请曼儿姐姐带我俩四下走走,也算开开眼。”
永宁听了一时不明此人用意,曼儿也有些踌躇。尹之回身拉住曼儿的衣袖,放软了声音求道:“曼儿姐姐你快答应了吧!成天憋著,屋里都要长蘑菇了。虎爷现在不在,我们偷懒一下又不会被人知道。再说了,音律全凭心生,永宁成日郁郁寡欢,你现在教他也是枉然。”
曼儿听他说得有理,也不再反驳,当下强拉了永宁一起逛起了後院。
这都统府虽比不得公侯府上,灭念没有家眷,院子倒更显得清幽。暖春光景,院中片片繁花,曼儿难得有空闲逛,独她一个女子为两个少年向导,漫步在小道林间倒生出几分女家主的感觉,竟也感到心旷神怡。
尹之笑道:“曼儿姐姐对这里如此熟悉,下人们对您也是极为尊敬,可见虎爷一片至诚,是真心疼你。”
曼儿有些羞赧,却又自觉於身份,慢慢答道:“灭大人不嫌弃我出身卑贱,能把我当个说话的人实在是我的运气了。”
“咳,说哪儿去了!”尹之叹声笑道:“青楼又怎麽?哪个英雄豪杰身边没有红粉佳人?何况姐姐你如今住在这都统府上,何不趁势收了虎爷的心,请他为你赎身?”
这话说在了曼儿心坎上,只是灭念一门心思全绕在国事家仇,他不提,她如何开得了口?想起过去十年种种,她窃喜,且也悲。
曼儿一心困顿,也不知盲目走了多久,待到回过神来往身後一望,早不见了永宁和尹之的身影。
错爱──7
早在曼儿失神的当口尹之已经捂著永宁的嘴把他拉进竹园後的一间小屋。这屋子不大,看似常年无人居住,虽有座椅床铺,落满了灰尘。
“你干什麽?”尹之一松开手永宁就怒道。
“你真笨。曼儿那麽容易骗,不想待在都统府,几句话哄著她跑了不就是了。”
永宁诧异道:“你要放我走?”
尹之说:“谁说我要放你走了?你跑了,我和曼儿可得遭殃。”
“那你拖我来这里做什麽?”
“看你怪可怜,教教你怎麽在官家混。”
永宁鄙夷道:“谁要你诸般好心!”
尹之笑著说:“你不试试怎麽知道我是使坏还是好心?你这小子啊,口没遮拦的,嘴笨不说,性子又直,难怪会惹虎爷生气。你这伤口──”尹之说著伸手触了触永宁的嘴角,“疼吧?”
永宁的心伤被他牵动,反手打开尹之的手,冷道:“不劳你操心。我就是被打死了也不甘自轻去做男人的玩物。”
“你看看你,又得罪人了不是?”尹之也不生气,往墙上一靠,看著永宁说:“你别轻贱了自己人。这就好比程曼儿,她不也是个烟花女子?自号正经的谁个不对歌女舞婢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把她们踏作脚下泥。跟著她你倒愿意,也不曾见你对她白眼相看。我们跟她们又有什麽区别?天下只要有好这口的就有男宠。过去也罢,将来也罢,你要作茧自缚,受伤的是你自己。虎爷那脾气,惹恼了他可不是杀人那麽简单。想必你也见识了。”
永宁身子一震,竟不得反驳。
尹之道:“明白了吧?你当我天生爱颠倒阴阳扮这不男不女的模样?那还不得混口饭吃。你是贵人家里出身,我可是个穷小子。家里人多,养不活了不是卖去为奴就是扔掉行乞。长得好看也是本钱。你知道什麽是苦?我九岁被卖给城南的油商,伺候老爷、伺候少爷,还得伺候管事和身份高点的仆役。那个油老爷,六十几岁的人了还好著男童。我十二岁就被他破身,你以为我愿意啊?你看过全身皮子都松下去的男躯?不举了非要看人被鞭打,听著人哭喊才提得起兴趣。不听话就是私刑,讨不得主子欢心的娈童被人欺凌死了往北城外一扔,天不黑就被野狗叼走。人哪,命贱了真比草根还贱。我算是看淡了,要活下去就得活得聪明,瞄准了机会就别松手。比起他们,虎爷对你算是客气得很了。”
永宁说不出话来。他只当自己是替父赎罪,灭念施加在他身上的折磨是他此生最黑暗的经历。可是尹之又造了什麽孽?他的遭遇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字字见血。
尹之说:“好啦,看你也傻乎乎的。实话告诉你吧。虎爷让曼儿教你曲子是要拿你作沧王爷的献礼。沧王爷我可知道,他很变态的!你要落在他手上,那就是九死一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趁早去讨好虎爷,他不是什麽坏人。”
“你说得轻巧……”永宁自嘲道:“我可是他仇人的儿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原本就是他的初衷。”
“唉,都说你笨,你可真是糊涂!”尹之摇头道:“你摆著一张宁死不屈的脸,他想杀你的都不杀了,不折磨你才怪。你啊,该放下的就要放下。想死就顺著他,他觉得无聊了自然不再玩弄你。不想死就更该顺著他,让他自负愧疚,打你下不去手,疼你又对不起自己。要麽放你走,要不放你走……嘿嘿,那可好!万般爱怨纠结,到时候你把他吃得死死的,是他报仇还是你报仇,谁知道!”
永宁听得稀里糊涂,正想著如何应对,忽然房门被人踢开,一个彪形大汉闯进门来。
错爱──8
永宁站在桌畔,尹之靠在墙角边,看见这个大汉都吃了一惊。
那男的穿了一身戎装,头盔压得低,背著光黑漆漆的看不见脸,暗里透出一片凶光。
“你们谁是穆天风的崽子?”男人大声问道。
永宁浑身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尹之抡起墙脚的大花瓶就向那男的砸过去,回身把下摆往腰上一扎,拉住永宁就往外跑。
尹之平时走路扭捏做作,跑起来却是健步如飞。永宁身上带著伤,走路都疼,被尹之拖著跑了几步,脚下一崴,直扑到地上。
男人从後面追上来,永宁把尹之一推,叫道:“你快走!”
不料尹之竟不逃,看著男人刀锋举起,他像只敏捷的小鹿,一头撞到男人腋下,对准胯下就是一脚。男人吃痛,尹之赶快过来架起永宁,边跑边喊:“来人啊!快来人!有刺客!”
院落太大,灭念孑身一人没有老小,後院平日除了打理花草的下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树林郁郁葱葱又挡了人声,这般呼救哪有什麽人来?
永宁是绝了被救的念头,却见尹之驾著他跑得满头大汗。萍水相逢,此时此刻竟得不弃,心中忽然五味俱全。
背後风声袭来,尹之“哎唷”一声带著永宁摔倒在地,腿上早被飞来的绊绳缠了个结实。
男人这下也不问话了,走过来高高举起钢刀。
永宁把尹之往身後一挡,大声说道:“我才是穆天风的儿子!有仇报仇你冲著我来!这个人与你我恩怨无关!”
男人叫嚣道:“护著穆家的都得死!”
永宁眼中一愕,身边尹之却笑了起来:“大爷,您仔细说话,当心闪了舌头。”
话音刚落一枚飞箭已经穿透了男人握刀的手。钢刀斜过永宁的脖子掉到地上,斩断了他耳边数段头发,当真险象还生。
管事带著人从後面赶上来,吩咐左右将大汉拿下,这才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没事吧?”
尹之拜道:“管爷救了小奴一命,小奴铭记在心,大恩不言谢!”一边说一边把永宁拉下来,也给管事磕了头。
管事罢罢手,道:“说不上是你们运气,程姑娘说你俩走失了急得到处差人找你们,若不这样,这後院子外人是进不来的。算我管教不善,你们先回房去。”
永宁默不吭声把尹之扶起来,心想这尹之妖里妖气,想不到遇事如此沈著。想著他刚才临危不惧,大难之前竟对自己施与援手,又为自己受了伤,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如此便将前嫌尽释,也不再对尹之冷眼相看。
两个少年摔了满身泥,一瘸一拐的互相搀扶著回了曼儿的住处。这边曼儿急得要死,看见两个孩子狼狈回来,又喜又气,连忙问怎麽回事。尹之正要说永宁遇上了刺客,永宁却抢先断了他的话头:“没什麽,我在院子里跌了一跤。尹之要拉我却被我拖著从小山上滚了下去。他脚被石头磕伤了,姐姐你叫人替他敷些药。”
曼儿掀开尹之的裤腿,可不是一大块血瘀,连忙出去叫人。
尹之看著永宁,忽然狡捷一笑:“干嘛骗她?”
永宁说:“让她知道了也没什麽意思。管事不是说了,是我们擅自跑了曼儿姐失了慌才把外人放进院子。那人是来向我寻仇的,何必无端端又叫她替我受罪。”
尹之笑道:“你这家夥倒是一副善心肠。”
永宁说:“你救了我一命,我对你才是大恩不言谢。之前误会了你,对你多有冒犯,请你原谅。”
尹之笑著说:“你不也救了我一命?今後咱们做个好朋友,我尽管帮著你把那虎爷拿下,你也得用心啊!”
永宁听了不禁又恼,怒道:“我敬你是救命恩人,你善待了我我自然不能恩将仇报。可那鬼虎是我杀父仇人,你干嘛非要我从他?”
尹之说:“说你笨你可真笨了。我待你好的原因还不简单?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又傻,吃一堑不长一智的,若真被他给了沧王,你可怎麽活?既然知道了你的为人,我又怎能看著你往火坑里跳?你说他杀了你父亲,你爹岂又是个善辈?无辜的只有你!你若是个十恶不赦的,我也不肯帮忙,乐得看你自生自灭。可惜你这性子,唉!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听我的。那鬼虎面恶心善,折磨你是他一时糊涂。你跟他硬撞怎麽可能拼得过他?唯有服软顺著他,你输了,他准不知道拿你怎麽办。”
永宁只得苦笑。尹之是个男宠,实了心认了男宠的命,全心全意在这条道上活下去。可是他,他们的境遇毕竟不同。
错爱──9
晚夕灭念回来,早听管事交代了经过。
“虎爷,那个人您看怎麽处置?”
“放了吧。”他说。
“就这麽放了?”
“也没出什麽大事。穆天风的孽债,我拦了他报仇也不追究他在我的地方闹事。”
管事低头道:“是。”
“永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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