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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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 作者:李碧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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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当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日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等等——〃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看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离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本文出自 。。

 第三节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忠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拿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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