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觉得他想错了。上一世雍正四年的时候他就去了,其实在康熙四十七年之前,他们也曾要好过。那是不是说,自己这个兄长,上辈子在允禩心里尚有些地位么?雍正爷心里一抖,他知道,无论上一世如何,今生今世,小八是将自己当做知己看的。
而自己,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胤禩身边,伸出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衣服湿了又干了,手下的温度已有些烫。雍正爷赶忙伸手去探胤禩的额头,被胤禩伸手拿开:“无妨,发烧了,皇父可能会有些后悔,额捏不至于遭挂碍。这些话,四哥莫要说出去。”
雍正爷的嗓子滚了一下,觉得也有什么东西火烫而灼痛,这个自幼聪颖的弟弟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只是这样的成长,绝不是他想要见到的。
“四哥陪你。”一撩袍脚,他终于跪在了弟弟的身侧,用手托住了胤禩的腰身——他毫不怀疑,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恐怕会有好几宿都睡不着觉。而他亦明白,如果他不托着,小八可能随时随地会倒下。
只是,雍正爷不知是低估了自己的错误,还是高估了胤禩的耐受能力。
此番多行不义的后果,就此并未完结。
就在他间断着陪着胤禩在祖宗祠堂外面跪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辛者库贱妇所出,心高阴险”之语,不知被哪个有心人飞快地传入宫中……
残阳如血,风声凄厉。
那日,眼瞅着胤禩的惩罚将要结束,李奇瑟瑟发抖地跪在了二人的身后。雍正爷心底只来得及涌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李奇便哆哆嗦嗦地开口了:
“爷、不好了,宫里有人来传话,长春宫良妃娘娘,因为记挂禩贝勒,昨日午时小产了。滑胎一命六月半的男婴,娘娘生死未卜。”他想了想,闭着眼睛还是把那句绝对不想加的话加上了。“是万岁爷让奴才带的话,让禩贝勒与雍郡王此番都好好掂量。”
雍正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再回头去看胤禩,却只见弟弟面上死白一片,双唇不知何时已然发紫,身体僵硬着近乎石化,往日有神的鹤目空乏地盯着前方。
他来不及再有所反应,只听胤禩唇角噏动着唤了一句“额捏”,清瘦颀长的身子,便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胤禩!”
雍正爷一把抄住了弟弟,却发现胤禩的双眼睁睁地望向了飞檐最前头的“走投无路”,嗫嚅了句什么,头一歪,便昏了过去,眼角浅浅地一道泪痕,不知已沾染了几宿……
雍正爷抱住了弟弟,心口如遭雷击,只因旁人听不见,他却听得一清二楚。胤禩方才说的是:
我本为臣,岂容逾矩。
那一瞬间雍正爷的感觉,宛如诛心。
他的目的达到了,一、摆平了大哥,摘出了小八;二、小惩大诫,折掉了胤禩不该有的羽翼;三、让康熙对小八有所忌惮。甚至超出计划外,他提前荡平了太子。
可是,他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雍正爷几乎是两辈子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质疑:朕,是不是太过份了?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 ◆ ◆ ◆
人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一年,章佳氏敏妃多多积善,捡回来了一条命。
良妃重获恩宠,却损失了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孩子。八阿哥胤禩,由于信赖四哥,又贪图冒进,栽了个大跟头。
害人的那位,也没讨着好去。
自从得知了康熙帝生命垂危,年前就一直病着的佟贵妃便十足忧心。紧跟着万岁苏醒过来就怒火中烧,太子被废,大阿哥被拘,她更是备受刺激——朝中风云变幻,保不齐就会波及到自己唯一的养子。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接连便是胤禩被训斥、良妃小产,以及“万岁爷让禩贝勒与雍郡王都好好掂量”的消息。而康熙却为了清洗京中势力,将所有身匝的儿子都通通暂时软禁。远在京畿后宫之中的佟娘娘,两眼一抹黑,终于忧思过度,五六日后轰然病倒。
这一病,偷来的十年光阴仿佛从指缝中迅速漏了出去……
强撑了一年多的身体垮掉的极为迅速,甚至连西药都抢救不及。
康熙三十八年七月十四,中元节鬼门关大开的那一天,佟佳氏贵妃,薨。
很快地,摊开在雍正爷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其一,继续和胤禩厮混下去,直到共同被皇父厌弃。
其二,借此机会远离小八,躲避风暴余韵,伺机东山再起。
这几乎是和上世四十七年同样的选择,而他,同样没有选择。那日陪着胤禩的一跪,已让皇父说出了“兀自掂量”之言辞,京畿内的一番大清洗,更将他布下的好几路人马扫荡殆尽。加之佟妃母一死,如若再不展现出足够的姿态,恐怕日后连佟家的支持都……
他闭了闭眼睛,将内心分明的惶惑不安生硬地按了下去,只想着——小八同自己这辈子交心密厚,定是可以体谅哥哥。且唯有得到了皇位,才不用再担惊受怕,也能护得住他了……此番是他做得过火,小八即便独自呆在京中,想必也会安分许久。日后、日后……他定用一辈子来好好补偿!
康熙三十八年八月八日,在得知梅玄机及其弟子已然伏诛,胤禩并未受到实际牵连的情况下,雍郡王奏情为养母佟佳氏贵妃守灵二十七个月。
胤禩得闻此讯时候,手上尚且擒着四哥找人递过来的一纸信笺: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万万珍重,为兄孔怀。」
胤禩将那纸信笺搁在了书桌上,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半晌,他的手指似才有些抖,浅浅划过了“辜负此时曾有约”的那句,却像是触到了锐刺一般抽了回来,又强自按捺了情绪。最后,他还是将那信笺叠好收入了书桌暗格之中,闭了闭眼睛:
四哥,这个时候避开弟弟,确实是正确的选择。
随后,他听见了郝进取衣料的悉索之声,直了直身子。
“纳兰学士不是总有约么?替我更衣吧。”
TBC
作者有话要说:我严肃的表示,如果回帖很多的话,我第三部就写的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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