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是一个五毛钱的松紧圈!我扭头跑了,不管他母亲在后面怎么喊。
除此之外,他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还有另外两根彩色的橡皮筋,一个漂亮的信封,一串手链子(给拽断了),三个发夹,一枚细细的玛瑙戒指。至于那些糖果呀,瓜子呀什么的就不说了。还有半拉苹果,那天我正在路上边走边啃着呢,不提防就让他给抢走了,等我再抢回来时,就只剩了一个苹果核。
对了,还有五毛钱,他还抢了我五毛钱。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没抢过他的东西——那天他来我家店里打酱油,趁他和我妈在酱油桶那儿付钱找钱的时候,弄走了他的书包,没收了里面的一串钥匙和一本新的作业簿。后来钥匙让他用两块水晶和¨wén rén shū wū¨姐姐的一把橡皮筋给赎走了。至于作业簿嘛,当然是留下来自己用了,我正在学裁剪,那个本子刚好可以用来做笔记。不过,再有十个作业簿也抵消不了他做过的那些坏事情。
另外我还霸占了他的一把小刀,虽然很锋利,但仍不能抵消。
除了抢东西,这个小孩还有一点最可恨——他老是模仿我的口气说话。
我在柜台后面和顾客讨价还价,他就在旁边捣乱,一个劲地打岔。
不过我不理他。我对买菜的人说:“芹菜五块钱一公斤。”
他尖起嗓子嚷嚷道:“你听到没有?——五块钱一公斤!……”
我:“新鲜得很呢,刚从城里拿来……”
他:“……五块钱一公斤!便宜得很!……”
我:“辣椒八块……”
他:“芹菜便宜得很!”
我:“蒜薹也是八块一公斤,现在菜都涨价了……”
他:“菜都涨价了!辣椒八块一公斤!蒜薹也是八块一公斤!”
我:“没办法便宜了,城里就很贵的,我们这么远拿来……”
他:“辣椒八块一公斤!蒜薹也八块一公斤!便宜得很!!”
我抄起一张废报纸揉成团往他脸上砸去,然后扭过头来继续对买菜的人——他给弄得不知该听谁的了——说:“辣椒也是新鲜的……”
“你听到没有?辣椒也是新鲜的,芹菜也是新鲜的,蒜薹也是新鲜的……”
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大挂钟,还有五分钟这个坏小子就要上学了。便镇定了一下,接着旁若无人似的做生意:“另外白菜也有,土豆也有……”
“白菜也是新鲜的,土豆也是新鲜的……”
“你别理他!……”
“白菜八块一公斤!土豆也八块一公斤!”
“胡说!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你听到没有?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滚出去!!”
以我的脾气,能忍这么长时间真不容易!
“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滚!!”
“白菜也是新鲜的,土豆也是……”
我俯身去柜台底下捞那根裁衣米尺。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跳下柜台:“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等我举着米尺绕过柜台追上去时,当然已经晚了,门在我差两步就能打到他的地方“啪”地砰死了。这时候(“文)我要是追(“人)出去的(“书)话,还能(“屋)打着他两下,但怕折了尺子——米尺又细又长的。要是刚才拿着市尺就好了。但市尺又太短。只好算了,恨恨地往回走。但后面门又“哐当”一声给撞开了:
“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总之只要有这个死小孩在,根本别想做生意。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商店,谁想进来就进来,能拦得住谁呀。再说又是这样的刀枪不入的家伙。再再说,这本来就是他们家的房子嘛……算起来,这死小孩还是我的房东呢。我们每个月都得给他们家一百块钱。每过几个月,我妈就让我去交房租。那时候他总是早早地就把登记的小本子翻出来,摆在炕上的小圆桌上,老老实实地陪我一起坐着喝茶,等他爸爸回来收钱。大约他也知道这是在办正事,胡闹不得。于是,也只有这种时候,这小孩才能对我好一点,他跟个主妇似的,把他家的包尔萨克、江米条之类的食物摆了一桌子。还从专门的糖碟子里捡了一颗给我。我“嘎嘣嘎嘣”嚼了吞掉,说:“不好吃。”
他连忙又另捡了一颗给我。
我就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吃糖。他爸爸却老是不来。我才不敢把钱直接给这个小孩呢,太不可靠了!肯定会贪污掉。
他爸爸阿玛克是乌斯满最小的儿子。乌斯满就是几十年前那个顶顶有名的土匪头子,被叫做“哈萨克王”的,传奇得要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故事仍流传得清晰逼真,听得人毛发直立,激动不安。
阿玛克挺好的一个人,非常和气,平时很挺照顾我们。可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像话的臭儿子?
终于,这小子熬到小学毕业就从喀吾图消失了。听说在城里打工。有一次我去城里买东西,还看到过他一次——居然在打馕的摊子上帮人揉面粉!好大一堆面团啊。小家伙穿着背心,系着白围裙,头发上脖子上全是面粉,正站在案板前的台阶上,“夯哧夯哧”干得起劲。我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本来打个招呼,喊他一声的,却突然想起,和这小家伙斗争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一般都叫他“死小孩”,心情好的时候,就叫他“小孩”。
冬天的时候,小家伙回来了,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居然还穿了西装,并且后面还跟了个女朋友!好啊,小小年纪的,一进城就学坏了。
大概有女朋友在的原因吧,他懂事得要命,还像模像样地和我打招呼呢——问我生意可好,身体可好,家里老人可好……煞有介事。然后,掏出两块五毛钱的零钱买啤酒,装得跟真的似的。
我一边问他:“你十三了还是十四了?”一边给他拿酒取杯子。
他说:“十八。”
骗鬼去吧。这也能骗到女朋友呀?
我不理他,转过脸去和他女朋友说话:“你对象真是坏死了!”
她说:“就是!”
“那就把他扔掉算了,不要了!”
“那可不行。他嘛,还欠我的钱呢!”
“好哇……”我往他那边瞄了一眼:“太丢人了吧?啧啧,你们两个都丢人……”
这个女孩子就趴在柜台上“咯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城里女孩子非常地开朗活泼。她穿得很时髦,和我们这里的姑娘大不一样,但头发还是很传统地梳成了辫子,乖巧地拖在腰上。面孔虽然不是很漂亮,却说不出地招人喜欢——这大概是因为她生着一双弯月形的眼睛的原因吧,使她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在笑——哪怕是在生气的时候。
那边那个死小孩磨磨蹭蹭喝完酒,又没边没际粘乎了一阵,实在没啥戏唱了,才率领女朋友离开。
冬天的喀吾图,让人觉得喀吾图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冬天那么漫长。而到了夏天,又总觉得什么时候都没有夏天那么漫长。好了,阿玛克的小儿子走了,又有一个年轻人离开了。而我还在这里。
河边空旷的土地
有一匹马在过河的时候死了,倒在河中央的冰面上。后来一场一场的雪把它重重盖住,隆起了高高一堆。再后来,雪化了,冰悄悄薄了,裂了,那马又重新在雪地中露出身子,并慢慢地有了异样的味道。
因为污染了水源,有人把它拖上河岸,斜搁在河岸边的卵石滩上。我每天出去散步时,都会经过那儿,远远地看一眼,再绕道过去。
春天的天空总是斑斓又清澈。云雾来回缭绕,大地一阵阵蒸腾着水汽。春天的空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了温暖的阳光;而冬天的阳光,更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
春天,一场场雨湿透大地,云便在雨后形成。这些云不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而是新鲜的云,是雨后潮湿的大地在太阳的照耀下,升腾而起的水汽。在远处看,平坦的大地上,这样的水汽一团一团地从地面浮起,聚向高处,又渐渐浓了,便成为云。一朵一朵,巨大地,从西向东飞快移动。风很大,风在更高的高处。
一阵风过来,浓重的腐败味笔直尖锐地冲进鼻子,无法躲藏。又一阵风过来,刹那间天地间又灌注满了干净鲜美的空气,任你怎么努力地抽动鼻子,也闻不到刚才那股腐味了。一丝一毫也没有,哪怕离那匹死马仅几步之遥。
春天的风,浩荡,有力,从东方而来,长长地呼啸。与它有着同样力量的是这大地。大地一日日冰雪消融,一层层泛绿。我每天去河边走一圈,每每一进入大地和东风的力量之中,便说不出地难过。大约只是为着自己的无力,无力再多明白一些什么。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刚刚熬过一个雪灾之冬,似乎世界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春天就到了。河边的旷野上,东一堆西一堆,全是扔弃的牛羊尸体——它们没能熬过冬天。那些活着的牛,就缓缓地在尸体周围的土地上移动,轻轻地,仔细地,啃食着刚扎了寸把深的草尖。乌鸦满天。河水汹涌浑浊,在深陷的河谷底端迅速奔流。河对岸的芦苇丛中有水鸟在长唳短鸣,不知是灰鹤还是野鸭。
这一带地势开阔。河对岸的芦苇滩那边全是麦田,有几块已经耙松了,远远看去,漆黑而湿润。而河这边,却是荒草野地,分布着几个古老的石圈墓。每天下午,我都会穿了厚外套来这儿散散步。雪化完了,河岸上的卵石滩全露了出来。在上面慢慢走,低着头慢慢找,有时会发现花纹美丽或奇形怪状的卵石。我在河边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并排着晾在草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野地尽头再慢慢折回来,这些卵石就晾干了,便用裙子兜着满足地回家。今天的散步就结束了。
我进了家门大声说:“我带回来了好多好东西!——”
我妈见怪不怪,头也不抬:“石头。”
后来我妈出去散步时,也有了捡石头的兴趣,不过,她专挑那种不像石头的石头捡。她说:“你看这块多圆呀?到哪里去找这么圆的石头!”
或者:‘这块太白了!白得跟块塑料似的……”
要不:“这块真平!像是磨过一遍一样……”
我说:“是呀,是很平,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想,也对。便把那些圆的方的平的以及白得跟假的似的石头全扔了。
只有我捡的一直留着。五色晶莹地盛了好几只玻璃瓶。瓶子里注满水,说不出的明亮美丽。
河对岸的姑娘江阿古丽,也喜欢在河边捡石头。我去过几次她的家,房子收拾得整齐明亮。地上用红砖铺成“人”字形的花纹,细细地洒着水。炕上整齐地摞着层层花哨的被褥。窗台又宽又明亮,养着几盆热闹的花。江阿古丽已经不上学了,但还没有出嫁。她是一个勤劳细心的女孩子,整天沉浮在家务活的海洋里。闲暇时间就绣绣花,去河边捡捡石头。生活寂静而心满意足。
和我一样,江阿古丽捡的石头也泡在水里。但是她只捡那种碗豆大小的,光滑明亮的小石子。斑斓精致地浸在一个小白盆里,放在窗台上,迎着阳光。金丝绒的窗帘静静停在一边,洁白的蕾丝罩帘在水面上轻轻晃动。
我想她一定精心收集了很多年才攒了这么大半盆子吧,湿漉漉地抓一把在手心,像抓着一把宝石似的。江阿古丽一定是敏感的。
攥着这样一把宝石,遥想从来不曾为自己所知的那些过去事情……当江阿古丽还是个小女孩子的时候,她发现了故乡的美。从此珍爱着自己平凡孤独的生活,并深深地满意,深深地感激……
江阿古丽和我一样大。她的名字意为“初绽的花朵”。
但是在河边却从来没有碰到过她。
我总是长时间地坐在河岸上吹风。河边很少有人来,有时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草地中间的大石头上,大声地读书。再把书扣在地上,大声地背诵。有时候背着背着,跳起来捡起几块石头就跑,一直追上一头啃食嫩草时不知不觉走远了的牛,把它往回赶。然后再坐回到原来的石头上用功地温习课本。
可这正是上学的时间呢,他为什么还在这里放牛呢。可能已经辍学了。却还在用功温习旧课本。知识对于一颗刚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心灵来说,是多么神奇呀。比眼前的世界更神奇吧?
天气更暖和一点的时候,我会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衣服。每洗完一件,就直接搭在岸边的芦苇丛上。河边的风总是很大,在阳光最灿烂的日子里,当洗完第二件的时候,第一件就差不多被风吹得干透了。这样,等全部洗完,再洗洗脚,玩一玩,就可以收回干净芳香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回家。
河到了夏天会很浅,很干净。有时候会有人在河里洗马,把马牵到河中央,往马身上泼水,再用棕毛刷细心地上下刷。我很生气,因为他在我的上游。我就冲他大喊,但他理都不理我。这个死小孩!我端起盆子就走,越过他往上游走一截,换个地方再洗。谁知过一会儿,这小孩也慢吞吞把马牵过来,还是牵到我上游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继续洗他的马。
我就跑过去,搬块大石头扔过去,砸到他脚下,溅他一身水。谁知他也不甘示弱,也搬来一块更大的石头砸过来,弄得我从头湿到脚,辫子梢都在流水。
我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只是个小孩子,但个头那么大。
我把衣服和盆子往岸上一扔,跑去玩去了。半天回来后,谁知他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磨蹭。我说:“喂——要不要我帮你洗?”
他什么也不说,笑着把马慢慢牵开了。
我看他不理我,又说:“你这个坏孩子,哪天你要是到我家买东西,我非得贵贵地卖给你,卖给你最坏最差的!”
草地中央钉着一根尺把高的木桩子,他把马牵过去,系上缰绳。又回来,坐在不远处玩刀子。我洗完衣服和床单后,就让他帮我拧。他劲很大,拧过的衣服我再也弄不出一滴水来。
他看着我涉过河,爬上对岸,到芦苇丛中晾衣服,突然说:“这个马嘛,是我的了!”
哦,是在跟我炫耀呢!
不过我只听说小男孩割礼的时候会得到小马的礼物,而他已经这么大了。
他又在那儿兀自喜滋滋地说:“今年乡上的弹唱会,我要去赛马!我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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