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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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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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①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
  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
  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复返
  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
  刘隔芳子还活着吗?
  报上都作了大字标题的报道了。
  监察院展开调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没有写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谜,一直是个疑团。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认那是一个“替身”,因为是他亲自认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点善心呢?
  世上没有人知悉真相了。
  后来古川长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岁的他,抱着骨灰盒子,来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庄,过八十五岁的川岛浪速。两个会会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头发和骨灰,掩埋在山庄,还加上一张她生前盖过的羽绒被。用过的暖瓶。没穿过的白绸布和服。
  川岛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万一是她本人呢?”
  这个谜一直没被打破。
  川岛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后九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当看护他的女人如常把体温计换在他腋下时,发觉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过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飞雪的美景。高朋满座的热闹澎湃,成为永远的回忆。
  法名“澄相院速通风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义女芳子,三块方角的灰色石碑并列在川岛家墓地上,沉默不语。
  同年,战犯—一被处决,据说有一天,犯人被带上卡车,在北平市内游街,之后,送往市郊刑场。他们倒背手捆着,背后插上木牌子,卡车两侧贴着罪状,都大字写上他们血腥统治、肆意屠杀,坑害国人……
  的暴行。
  群众奔走呼号,手拿石块砖块投掷,一边大喊:
  “打倒东洋鬼!”
  “血债血偿!”
  “死有余辜!”
  还没送达刑场,很多早已死过去了。
  受尽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还上一条命。——其中有一个,便是宇野骏吉。
  看来他死得比芳子还要惨。
  中国人永远忘不了惨痛的历史教训。
  云开对国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云开,不是阿福——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满洲国的“皇帝”傅仪,已于一九四六年在沈阳机场被俘,苏联红军押送至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审讯。后来,他在东北抚顺战犯管理所写交待材料。……
  违抗了绝密暗杀令,又违抗了命运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后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马上被捕,拘留审讯,不久被判监禁。
  停战前一直藏匿着,没敢露面,也怕作为战犯,被送回中国。他潦倒、欠债……,当年美挺轩昂,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北京话的名士派,穿着破衣,到处借贷。
  后来失踪了。
  一九五①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这样的一则花边:……
  一只野狗在猪圈粪堆里吃一个男人的头!脑袋右边有几处还有头发,脸和脖子则被
  啃得没什么肉了。
  这是山梨县西山村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们赶紧找尸体,终于在松树林中发现了:
  一具用麻绳捆在树干上的无头男尸,尸体旁着黑皮包、安眠药、一些文件和六封遗书……
  山家亨,死时五十三岁。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运的乱语: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
  乱语指引过他:
  “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冥冥中,应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该如此吧?
  那个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岁月流曳,没有一个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虚贴于风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败是非爱恨功过。三千世界,众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过了很多很多年——
  日本战败,忍辱负重,竟然在举世羡妒的目光底下跃为强国。
  东京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银座。这里现代建筑物林立。东京金融贸易中心、银行,还有著名的百货公司:三越、松场屋、西武、东急…。
  星期日,银座闹区的几条马路,辟作“步行者天国”,洋溢着节日气氛。富饶的大城市,总充塞着欢快而兴致高昂的游人,熙来攘往,吃喝玩乐。
  只见一个老妇的背影。她穿白绸布和服,肩上路了头可爱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闪而过,平静而又荒凉,没入热闹喧嚣人丛里,不知所踪。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谁?
  没瞧仔细。也许是幽幽的前尘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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