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
“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
“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
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
“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
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牌辅,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
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人,东北的地金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块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摇。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
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
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
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
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为之冲动。
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
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三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皈二携手吃茶。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发,头戴黑色贝雷帽,贵介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
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
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
她递给他一帧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门:
“是!”
“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
“我会自行出现的了,金司令!”
“好。我干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门外,碰到芳子的秘书千鹤子,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点她身边一切。此等荒淫场面早已见惯,从来不多事。
她来,是完成了任务。
“芳子小姐。我来向你报告山家亨先生来上海之后的详细资料。”
芳子抬眼:
“先给我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
音乐轻轻地流泻一室。
芳手伸伸懒腰。
真像梦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鸣曲吧》,月光透过音乐,蹑手蹑足地洒得一身银辉。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什么?到过哪儿?同谁一起?是喜是悲?……
这样子打听着初恋情人的举动,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五内是起伏的,但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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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四)
——山家亨有一段时期萎靡不振,这是因为失恋。
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
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
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
传闻男女关系糜烂。
女人昵称“王二爷”。
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
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
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行了。”
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
男女关系?
她没有吗?
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动左边!不行啦!”
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
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
“是因为‘心’在左边吗?”
“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
“是因为……”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