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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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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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手术前,医生给我看了一个录影带,他很平淡地解释过程,并要求签字作实。
  我既已来了,一阵空白,我签了字。耳畔他还絮絮叨叨:「手术之后,或混在血水中。有时找得回,有时找不着。……都不要。……无权取回。……不追究责任。……同意……」
  头两个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团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冲到马桶去。我亲手做。
  我分叉双腿,感觉又东西在把你吸出来。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盘。左右摆动一下,像手在试位置,好一下子给抽走。
  ——一——下——子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觉,似高潮。麻麻的。带来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马温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后,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窝囊了。
  我想见勇行。
  勇行把头发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当我把头发剪得同你一样短时,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又道:「今后,我决定长长了。并且,不管你染了红茶绿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若我们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没有这个争拗。」
  「才怪。我去泡银泉。」
  在JR大阪站乘宝塚线列车,再转一程巴士,我们到了六甲山脚的有马,才一小时多些。这是最近的温泉了,“金泉”含强铁是赤褐色,“银泉”白得半透。
  ——但我们进了房间,勇行把“请勿骚扰”牌子挂出来。
  我们竟然没有泡过温泉。我们热爱彼此的身体。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属于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们做了四次。
  我们有一些日子没有见面,我总不能让着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对手,现在,我觉得取舍应该自主。
  我们做了四次。只第一次和第二次来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应是第二次时,有了你。
  因为第一次太饿、太快。
  第三、四次有点累。
  我儿,在最激烈时,我会流泪的第二次,他的欲念最强,我感觉最混乱。想死。我心中想着,即使最后我们分手了,我还是爱这个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这是直觉。妈妈很清楚。我忽地张开了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我张开了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记得“大东洋”弹子房马?就在阪急东通商店街。那长年“新台入替”招牌旁边,看手相女人对面,有一座“未来婴儿面貌”组合机,把我的样子,和他的样子,经电脑分析,现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后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间很疲倦,太疲倦了。
  翌日,我几乎下午才有力气起来。昏昏沉沉,身心无着。空气中净是精液的味道。
  太阳亮丽。
  今井勇行,你二十岁的爸爸,正抽着LARK。侧脸向空中呼出一团烟雾。
  他问:「你有没有要问我的?」
  我问:「我要问你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呢?」
  「没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烟。伤感地:「你们都随我。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你们只想同我造爱。」
  他把枕头用力扔向远处:「世上没有人要花功夫来管我呢!」
  我不答。
  我为什么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门大开。
  这是最后的温存了。
  ……
                 
  「医生医生」。我问这白袍子刽子手:「孩子在哪儿?」
  我用一根玻璃棒,拨动那小小的金属盆子。有些东西沉淀,有些东西浮升。
  上层的血水浅红色,下层的有薄衣、血块……。我拨到一小块物体,约两吋高。两吋!
  我儿这便是你了。
  原来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脚雏形。也有头。嘴巴给压扁了,好像说“不依”。软软的一滩。我心痛:「医生这突出的小点是什么?」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拧走:「颜色略深一点。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吗?」
  「还没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阵。」
  他拿出那份文件,给我在最后一项签字。并以现金付帐。
  「我想带他走。」
  「不可以的。这儿,」他指:「写着:你无权取回婴胎。」
  「为什么?」
  「放弃了又何必可惜?拧出去不好。而且你要来无用。」
  难道你们有用吗?
  我愤怒起来:「难道你们有用吗?」
  忽然想起外面那两个女人。
  「你们把客人不要的婴胎,卖给中国人做补品!用药材炖了汤来喝!」
  他面不改容地说:「我们不会这样做。」
  但又无奈道:「你用个玻璃瓶子盛走吧。——不过已经搞烂了。没有生命的。你不要乱动,刚做完手术,动作太大会流血不止。你现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热鲜奶。」
  「把瓶子给我!」我凄喊。
  护士给我垫了特厚的卫生巾。
  我的身体仍在淌血。但我抓紧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冲到马桶中。更怕你被卖出。
  你不能被杀一次又一次。
  我听得医生在外头说:「有些妈妈面对这种变化,不能平衡,产生很多“妄想”……」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变坏?发臭?滋生细菌?血的气味好恶心?你化成脓?制成标本?腌作干尸?
  埋在土里?
  我慌乱了。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主人。但现在我成了你的奴隶。妈妈不知如何处理你。有点失措。我拧起那杯鲜奶。
  先呷一口,确定不太烫,没伤着你。再呷一口,让我咽喉畅顺。我把你拧近嘴边,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没有经验,没吃过陌生的东西,不习惯而已。
  我再呷一口鲜奶,白色的微甜的液体顺喉而下,但你在我嘴边,又停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我猛地把你倒进口腔,再用鲜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软,很滑,一点腥味也没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里。
  妈妈不能把你生下来。但你回到我处,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无一夜安眠。
  每当肚子痛,便喝热鲜奶……。
                 
                 
  我辞去纪伊国屋书店的兼职,亦不再与同事们联系。
  英语专门学校毕业后,考进新阪急百货公司营业部当职员。课长对我很满意。调派至生鲜水果之部门。
  一年以后,我认识了仓田孝夫。
  仓田孝夫是东北山形特产“佐腾锦”樱桃的批发代理人。来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级品作母亲节日之礼盒。主销红脆香甜樱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们首次约会,是代表公司营业部招待他。他却领我到三十二番街,为我介绍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忆太多。终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渊之别,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层,奢华的高楼。
  「由纪子小姐,你们说神户及松坂牛是极上牛肉吗?」
  「对呀,神户的牛吃五谷、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质鲜嫩。」
  「但仙台的牛有饭后甜品,而且每日有专人擦背按摩一小时,令脂肪内渗,造成“雪花”,红白相混,吃时全无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户和松坂还要名贵。」
  「吃什么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问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来。然后煞有介事道:「佐腾锦。」
  「把大阪的妈妈也当母牛?」
  我觉得这位三十四岁,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们开始交往。
                 
                 
  我见过今井勇行。
  两次。
  一次,我们坐汽车,经过浪速东区的惠美须东,通天阁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开幕的。很多人都涌到这个面积二十三万平方米的娱乐城玩过山车、旋转车和摩天塔……。
  人还没走近,已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见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肩,排队购票内进。
  我认得今井勇行是因为他的无袖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懒惰猫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万个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为什么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来呢?
  但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田岛千裕,当然,也不是早川由纪子了。
  汽车驶进了娱乐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当中,一定有他的声音吧。和她的声音吧。他俩紧拥着吧。
  仓田孝夫问:「你想去坐过山车吗?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艺。」
  「哦由纪子是个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他揶揄:「我岂不应该当祖父?」
  他公干后回仙台,每隔一两个星期,邮便局总会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腾锦”送来我家。——他忘了我本来就在生鲜水果部门工作,但也因为经验,我和你外婆尝得出他的礼物是极上品。经过严格挑选。颗粒和颜色完全一样。
  后来,在红樱桃中出现了一个指环……。
  另外一次见到勇行,是在阪急电车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许他回家去了。
  车厢中人不多,没坐满,我离得远远的,一抬头,又碰上了。说是没缘分,又不尽然。但统共才只两次吧。
  勇行的头发长长了,回复我初见他时的长度。他戴上了音乐耳筒,不知听什么歌。
  他神色有点落寞,没有女友在身边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别单,本来的单眼皮,特别憔悴。他望着地面,但没有焦点。电车晃动着,他不动。全无舞感、乐声空送。他似乎不快乐。还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显眼,小黑点。——他的胡碴子长得很快,早餐剃了,黄昏便可长出来了。
  我没有叫他。
  后来他无意中望向我这边。我别过脸去。他没有叫我。
  ——也许他是看不见我的。
  他望向我这边,良久。仍是没有焦点。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们不属于彼此。我儿,这是心底话。我感觉道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饿。
                 
                 
  孟兰施饿鬼会之后,八月二十四日,我参与了寺庙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灯,小小的灯笼,称“精灵舟”。
  堕胎的妈妈们为歉疚、追忆、怀念、赎罪、补偿……,种种心事,后来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长久供养。
  一位法师走过来,说了几句话:「纯真无垢支离灭绝释放天然如水似月」
                 
                 
  在远行前,我做了一件事:——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定造一个模型。
  这道具屋筋街道不太长,两旁店铺共百多间。它之所以闻名,因此处以蜡或塑胶制作各种食物之样本。吸引很多餐厅的老板、游客,和喜爱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们造三文鱼寿司、荞麦面、天妇罗、火锅、意大利粉和御好烧……。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板提出定造条件:「我想造一刻明石烧,八个,以红漆木板上。——每个丸子帮我放两粒八爪鱼肉。」
  「不是一粒吗?」
  「是——两——粒!」
  「奇怪呀。没这样的造法。」
  「有。」我坚持:「我吃过。」
  老板搔搔他半秃的头:「一颗眼睛是放不进两个瞳仁的。」
  是的,这个我太明白了!
  「请你帮我忙吧——」
  「太挑剔了,丸子会裂的。」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光り辉くひとときを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川の流れる街で流れ行く水に想いを驰せて二人嗫く限りない未来新し恋か水面に摇れる波にきらめく爱の街SHINNG EYES祈り込めて新しいときを见る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过。
  「不会不会。」我哀求他:「你照造好吗?感谢你了。记得放两粒八爪鱼肉呀。就像很努力地瞪大圆鼓的眼睛——」
  「每个加五十元才造。」他不情不愿:「又费材料又花功夫。从没这样的要求的。」
  花在凋谢之前最美丽,但人却在离别的一刻才多情。你不要取笑我们啊。
  我知道,这或者会是整条道具屋筋的奇怪笑话。
  两个人之间的纪念品,总令局外人发笑。——即使它是悲凉的。
  当我在难波走着,忽然,传来一声怪响。
  四下的男女连忙左顾右盼。
  原来是电子“求偶机”呢。
  一个女孩掏出那手掌大,椭圆形的小机器,在她身边四点五公尺范围内,也有一个男孩掏出他的“求偶机”。大家配合一下。
  二月才推出的新玩艺,内销连定单已近一百万了。男装蓝色,女装粉红色。每个人设定模式:“谈心?”、“一起唱卡拉OK?”或“追求?”。只要在附近,有持同样机器设定同样模式的异性走过,便会同时感应,闪绿灯,发出讯号怪响,让他俩看看是否匹配,可以发展。
  在人海中寻找另一半,又怎可依仗一个二千九百八十元的电脑?
  “缘分”若如此便宜,人们又怎会受尽折磨?
  她和他的故事,是什么的结局?
  我不知道。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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