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罗罗卡尔控制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但因为顾虑到塞因的感受又立刻屏住了呼吸,从结果上来看,也许他只算是倒吸了半口气。
青年想回头去看恋人的脸,却被抱紧了无法转身。意识到塞因似乎不愿让自己看到他此刻的表情,罗罗卡尔停下动作,静静地抱着他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等他接着往下说。
塞因用下巴蹭了蹭体贴的恋人的肩,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继续说:“出事之前,我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也许你能想象得到,一个天生具有强大魔力的法师,又拥有魔法协会三位长老作为导师,通过高阶法师考核的时候才十六岁,这一切会让一个人多么的自信心膨胀。那个时候,我并不喜欢冒险者,因为觉得他们与自己的水平不相称,甚至有些看不起他们,基本上,我只与骑士团一同行动。
“后来会出去冒险,是因为觉得王城里太无聊了,王城周围也太无聊了。骑士团基本只在这些范围内行动,派遣出去的情况极少,我就有些腻了,决定还是出去走走。但是因为我不认为普通的冒险者或是佣兵有资格指挥我——很可笑对吧?当时真的是鼻子朝天,非常讨打的性格——所以我决定一个人就好。那个时候在边远的地区,单人任务还是有很多高难度的,所以我还算玩得尽兴,但是在比较大的城镇里,一个人就很难接到好任务,结果我不得不妥协,在又有人上来邀请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那些是我最初的同伴。他们粗鲁,不修边幅,大大咧咧,但是很真诚,没有王城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虽然不满有很多,但是相处起来的确非常轻松,我也渐渐喜欢上了那样的氛围。”
罗罗卡尔听得出来,塞因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愉悦与怀念。
“他们很强吗?”青年问。
“唔……”塞因歪着脑袋说,“我刚刚加入时,他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参差不齐的,不过,我们一起在大陆上冒险了几年,他们渐渐地也都是不错的好手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十几人的队伍在冒险者中还算小有名气的。”
青年默默听他回忆曾经的同伴,他说得越是开心,越是怀念,青年就会是感到哀伤。因为谁都听得出来,塞因真的非常喜欢他的那些同伴,然后最后却是那样的结局……罗罗卡尔无法想象对于塞因来说,那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他是怎样才能撑过那样的痛苦和悲伤的呢?
难怪当初不管自己怎么邀请,塞因都不愿意与自己组队冒险,难怪他当初那么抗拒。有一瞬间,罗罗卡尔甚至觉得自己当初邀请塞因是不是做错了。
塞因回忆的话语渐渐停了下来。
罗罗卡尔想,他大概想起了那些……即使自己没见过,也知道一定非常惨烈的画面。
沉默了几分钟后,塞因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单薄,但很平静:“其实,我记不起来当时的情形。即使是噩梦中也未曾出现过。就好像这件事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我知道,我的确做过。”
那个时候,他耗尽了所有的魔力,体内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这一睡,就睡过了百年。
“那么久?”罗罗卡尔惊讶了。
塞因的嘴唇在青年的发丝上蹭了蹭,说:“我倒下后,曾经醒过几次,但是意识不大清醒。老师们告诉我,我在昏睡中,数次身上出现了鳞片,虽然几个小时后就又会消失。伴随鳞片一起出现的,是诡异的红光,以及疯长的头发和指甲。而每次,我周围的空间里魔力波动都非常混乱。三位大法师的判断是,在我的身体里,被耗尽后缓慢恢复的魔力与体内狂躁的龙血的不平衡,导致了龙血尝试自救。
“我的魔力来自龙血,它们似乎是互联共存的,虽然老师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龙血这种似乎是打算尽快恢复魔力的异常活动,明显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承受不住。到后来鳞片出现时,我的身体也开始渗血,表情似乎也显得非常痛苦,老师们觉得放任下去太过危险,宁可让魔力缓慢地自然恢复,也不能让龙血急躁的行为损伤我的身体……
“于是,他们施法让我陷入了假死状态,将身体与精神的活动降到最低,同时,我被放置在了千年冰棺中,低温减缓了血液的活性,龙血的活动也慢慢停了下来。”
青年心疼地贴上塞因的面颊,轻轻摩擦了一下,低声问道:“为什么你的老师们要让你沉睡上百年?魔力恢复需要这么久吗?”
“不,不需要的,”塞因苦笑了一下,“那是我母亲的私心。她希望我睡到百年之后,那样当初的骚动也早已平息,被毁的城区也早已修复完成多年,那个夜晚曾经发生过的事将会湮没在历史中,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即便我醒来之后,也不会面对什么苛责。母亲用一百年的沉睡交换了我该受到的一百年的牢狱责罚。”
所以,当塞因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变了。他的同伴几乎都没了,虽然感觉上很像是他睡了太久,身为普通人类的同伴都陆续走到了寿命尽头,但是,知道了真相的塞因无法接受这样的感觉。
也许同伴们的确活不了这么久,冒险者即使凭借强力锻炼出来的体魄或是强大的魔力,能够将寿命延长至两百多岁,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塞因是那个队伍中倒数第二年轻的,其他人可能真的活不到一百几十岁。但是那又如何,是自己生生剥夺了他们本应该拥有的几十年光阴,而那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不也是在自己手上丧命的吗?
塞因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他不认为沉睡百年可以抵消应有的牢狱责罚,他只是睡着了而已,那一百年间他根本没有任何的反省、内疚与忏悔,这样如何可以称作惩罚?
当年幸存的同伴还剩下四个人,听说他从沉睡中醒来,曾经来探望过他。
经过了百年的时间沉淀,同伴们并未责怪他,他们很清楚那天晚上那个狂性大发的法师并不是真正的塞因。虽然事情发生之后,他们悲恸过,怨恨过,但是要问他们,如果重新回到那个可怕的夜晚,是否会坐视不管,是否会阻止同伴们试图唤醒塞因的努力,是否会干脆合力尝试杀死塞因……
他们的回答一定是:否。
不幸死去的是同伴,将他们杀死的塞因也是同伴,那是个悲剧,不论是谁都被那悲剧深深刺伤了,塞因也不例外。他们尽了全力,却没能唤醒同伴,连将塞因打昏都做不到,这也导致了惨剧的最终发生,所以,他们没办法将错误都归咎到这个被血统和命运玩弄的年轻法师身上。
同伴们的谅解虽然让塞因好受了一些,但他依然决定要给自己自我惩罚。大法官接受了母亲的请求,拒绝将他投入监狱,他便选择了自我流放,不带任何盘缠,离开了王城,一路往最偏远的地方流浪。
他到过大陆最北的雪原,在古老的丹索莫遗迹里游荡了一个冬天,也曾驾船单独出海,在浮冰之间毫无目的地漂流,直到遇到海里的巨大低等魔兽,狠狠战斗了一场之后,他突然找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似的四处飘荡,即使算是自我惩罚,也不过只是心理上的一种自我满足罢了,他为什么不像传说中的海上护卫队那样,用战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赎罪?
于是他回到城镇,随便加入了一个佣兵团,在他的实力鼓动下,那个佣兵团开始专门寻找难度系数高的任务,将普通冒险者难以解决的敌人逐一消灭。
在那个佣兵团的名声渐渐被打响之后,他突然脱团,回到了王城,找到了虫族学者协会。
“为什么突然离开?”罗罗卡尔问,他觉得那个佣兵团有些可怜,塞因走了之后,剩下的那些人还能支撑高难度的任务吗?
不过,这也不是他需要担心的问题就是了。
塞因也知道自己有些利用完了就丢的嫌疑,但他当时的确顾不了那么多。
“那个时候,虫族的出现非常频繁,它们的活动痕迹离一些城镇很近,虽然每个城镇都有冒险者和佣兵团接受有关虫族的任务,但大部分只能去击退,没办法清缴端掉整个虫穴。我当时觉得情况很危险,虽然不是很明显,可从地图上看,不知为什么我有种虫族在逐渐包围帝国的感觉。”
青年说:“所以你回去找伯莱兹先生?”
“是的,我知道虫族学者协会有大陆上虫族分布的记录图,当然,那不是很详细全面的分布图,不过总归会有些帮助。当时伯莱兹先生正好在协会里,他听了我的意见,陪我一起分析了一个彻夜,还给了我许多建议。”
塞因丰富的虫族知识,就是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
罗罗卡尔想了想,决定打起精神,轻松地笑着说:“然后你就凭借伯莱兹先生教给你的理论知识,跑去把虫族都杀光了?”
显然青年的目的达到了,恋人的笑容让塞因感觉被治愈了,虽然过去经历了许多,那些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禁忌,他也从未有过想要向人倾诉的念头,但是如今说出来,他的确感到一阵轻松,而罗罗卡尔没有厌恶、没有退缩,全盘接受他,还微笑着安慰他的样子,对塞因来说,是最温暖的救赎。
“嗯,我就去把那些大虫子都杀光了。”他顺着罗罗卡尔的话说道,脸上露出了今晚独处时的第一个浅笑。
罗罗卡尔听出他的话语不再带着紧绷,于是再次尝试转身,这回他只微微挣了一下,就顺利地转过来面向了塞因。
“后来呢?”青年看着塞因的眼睛问。
塞因摸了一下罗罗卡尔的脸,有些凉,他用毛毯将刚才青年变换姿势露出的缝隙重新裹上,才慢慢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什么传说中的法师,我每到一个城镇都会被认出来,护卫队还会被派遣来协助我,等我将所有的虫穴都清干净时,关于我的传闻已经越来越夸张,我简直没办法走在大街上。”
银发法师烦恼地叹了口气。他无法面对当时人们看向他的崇敬眼神,更无法接受那些荣誉,他认为自己只是个被流放的罪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赎罪,完全不值得被宣扬、被敬重。
“本来,我是打算继续自我流放的,把接近帝国范围内所有能确定的虫族——不管任务上有没有的——都剿灭之后,我回到了海上,打算去清理一下一些海域里的大型低等魔兽,但是在半路上,魔力和龙血再次同时失控……”
罗罗卡尔猛地抓紧他的手臂,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塞因能感到对方的指甲甚至已经陷入自己的皮肉里。
他拍了拍青年示意对方放松一些,然后轻轻在对方额上落下一吻,说:“别担心,我没事。那个时候我在很荒凉的地方,周围没有人烟,我很庆幸,于是我开始尝试压制体内的冲动。”
塞因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形。
“最后,我撑过去了。耗尽了力气,躺着地上时,我意识到自己的魔力与龙血依然十分不稳定,它们像潜伏的危险般,一不小心,也许会再次出现当年的惨剧。为了不重蹈覆辙,我决定将自己的魔力禁锢起来。”
龙血是他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但是至少,他希望自己在失控发狂时,不会有太大的破坏力。
塞因将大部分的魔力禁锢了起来,即使这让他的战斗力大幅降低,当时的他也没有一丝惋惜和犹豫。
“在那之后,我继续在海上游荡,期间体内的龙血躁动也时不时出现,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想说就一直待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这样即使迎来最坏的结果,也不会再误伤无辜了。”
他没有告诉青年,他曾经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不知道是龙血的自我保护还是什么原因,他一直没办法成功。于是他寄希望于被杀死,但是只要虫族或是低等魔兽出现在自己眼前,身为皇族以及冒险者的责任感又让他无法放任这些威胁人类的生物存活。
结果,他只能无奈地活了下来,不仅如此,魔法和魔力在战斗中不断得到提升,这让他越发悲观,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血统折磨到死亡。
“是翠蓓尔夫人的联络让我回到了王城,”塞因说,“我其实没有抱有希望,但是想着,至少回去,不再使用魔法,不再动用魔力,也许能平静地生活下去。”
当然,当时的他也有再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想法。
塞因本来是想,如果回到王城,不再大量使用魔力之后依然没有好转,那么他就离开,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但是,回到王城之后,发作频率明显地降低了,加上翠蓓尔夫人反复叮嘱让他不要擅自离开,要等到她为他找到结果找到答案,所以,他就留了下来,并通过关系找了个公务员的工作,懒洋洋地过了三年。
直到罗罗卡尔的出现。
塞因低头,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恋人。
是怀里的这个青年的开朗渐渐影响了他,也是因为这个青年,他才慢慢抛弃了寻死的念头。想要与对方在一起,想要与对方在一起更久,不想害这个阳光的青年伤心,是这些想法,让塞因终于愿意努力去寻找解决自己体内龙血躁动的方法。
这些话,塞因觉得太肉麻,也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但是他的眼神似乎已经将他的心意传递给了罗罗卡尔,青年感觉自己仿佛溺在塞因温柔的眼眸里,移不开视线。
夜晚的荒漠荒凉而又神秘,风沙仿佛一道道薄雾,朦胧地遮盖着挂在天边的半轮明月。
虫族学者协会的营地里已经没有了其他声响,只有营地中心的大篝火还在燃烧着,偶尔发出木柴裂开的声响。
营地边缘的小小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然而坐在火堆灰烬旁的两个人仿佛没有察觉,他们紧紧拥在一起,唇舌交缠间,即便是荒漠刺骨的寒风也无法冷却彼此间不断升温的热度。
过了很久,很久。
在帐篷的阴影处,突然传来一句小声的问话:“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年多少岁了。”
“……”
“多少岁?”
“……三百二十九。”
“……”
“罗罗?”
“你比埃索大三十岁。”
“是的。”
“比我大了……唔。”
又是一阵寂静后,法师压低的声音才响起。
“我们不要去计算这道数学题,好吗?”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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