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薛明轩才八岁。
八岁的林木整日在盘龙寨里瞎闹腾,经常会刨出些蚯蚓什么的,悄悄塞到丁甲叔父的兜里,窃喜地等待着丁甲发现后张惶失措大声惊叫的表情。
可是八岁的薛明轩,小小的个子,脏兮兮的脸。一双不再冷漠却杀气腾腾的眼定定看着叶城,对他说:“帮我杀一个人。…杀了之后我便拜你为师。”
“我不杀人。”
“如果这个人十恶不赦?”
“那便抓了由官府定夺生死。”
用裤脚擦干白刃短剑,对着明媚日头的光,薛明轩的眼眯了眯,看见白刃剑身上倒影的自己。
倒影里,一张蓬头垢面的小脸上,一双凌厉坚定的双眼正回望自己。
薛明轩说,“那便帮我抓了他。”
叶城按住他的肩,点头,微微一笑,“何必什么都非生即死。”
将白刃剑插入刀鞘,薛明轩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何必什么都非生即死?
呵。
因为那个人必须死。
回头,薛明轩朝迦南城的方向望去。
青山,不用太久,我便可以替你报仇。
如果,这个人足够强大。
…
“然后呢?”故事听了一半,小老头突然停止讲述。林木着急,忙问。
小老头说:“我渴了,能倒杯水来吗?”
“不可以!”林木一拳抡过去。
小老头的脸上顿时又多了块青紫。“丫头,你这算是欺师灭祖!”
“哼,我又不是你徒弟,我爱欺就欺。”
“你是我徒弟的媳妇,就是我半个徒弟!”
林木拧拧紧握的拳头威胁,“谁!管!你!”
小老头无奈,耷拉着眼揉着脸,于是继续。
……
迦南城。
城郊破庙。
薛明轩扔下鲜血淋淋的白刃剑,刀锋落地,铿锵作响。
小小的薛明轩对叶城说:“你不杀,便来由我替天行道。”
……
林木张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小老头简明扼要的阐述了自己亲眼看见薛明轩在他八岁的时候杀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似乎害死过很多人,而且薛明轩振振有词的说自己是替天行道,但林木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闪现出八岁的小孩清冷地眸子里满是血红的倒影,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温暖的大巴掌罩在林木头上,小老头揉揉林木的头,“丫头,你这表情不太好。是害怕你相公了?”
林木嘟喃,“切,有什么好害怕的。”回答的声音很弱。
说不上害怕,只是觉得由冷冰冰变得有些温暖的印象,有些碎裂崩坏的征兆。
小老头整整衣领,正色道:“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说十六年前的小徒弟吗?”
林木摇头。她当然不明白。
两手一拍,小老头哈哈大笑,“因为现在他看起来过得太好了!”
= =+
什么情况?
叉腰,小老头再次仰天长笑,“日子过得好,还娶了媳妇,娶媳妇的时候竟然没有叫我?!!哈!我给他点颜色。”
所以是羡慕嫉妒恨他的小徒弟想要搞破坏?
昏黄的月光下,盘腿坐在草地上认真听故事的林木瞬间石化。
什,什么?故意搞破坏?所以之前那一大段的故事是真是假?
一串黑线挂在脑门上,林木为自己二十年来少有的专心致志严重默哀,两只爪子紧紧握成拳头,侍机待发。
小老头满脸皱纹兴奋抽动,“丫头,我小徒弟的故事是不是很精彩?”
被人戏弄的感觉各种不爽翻天,林木一记勾拳上了小老头的脸。
“啊!丫头!!你……”小老头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眼角挂泪,正准备数落林木的暴力以及自己的大度不与女人计较等等,突然,目光擦过林木,向她身后的远处看去,眼中瞬间发出绿油油的光。
顺着他的目光,林木回头。
远远的酒家灯火里,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朝这边走来。
“诶,”林木说,“你的小徒弟来了哦。”
说完,身边却是一片的安静。
再回头的时候,只看见渺远的黑暗里有一团撒丫子奔跑的身影。
挠挠头,林木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师傅这么怕见徒弟?或许是为自己今天的一番捣乱难为情?
林木切了一声。看这小老头的厚脸皮模样,怎么也不像是会难为情的啊。
摸摸下巴,林木认真想,这猥琐的小老头是不是真的薛明轩他师傅还说不定呢。
正想着,薛明轩走近了。
“不是让你在那等我?”一向清冷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恼有些怒。
好熟悉的语气。
林木想了想。那年老娘带着自己偷偷溜进向兰城里过了一夜后,娘俩乐颠颠跑回寨子时,气哄哄的老爹堵在寨子门口,瞪着红通通的眼珠子曾用这样的语气质问老娘,“不是说了让你在寨子里等我?”
老娘瞬间笑靥如花,挂在老爹的胳膊上蹭啊蹭,“哎呀,记性不好是这样的啦。”
林木有样学样,立即挂在老爹的另一个胳膊上,学着老娘蹭啊蹭,“哎呀,大人不记小人过啦。”
风中。
林大寨主两胳膊一手一个的挂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脸黑漆漆却不好再继续发作。
丁甲从他身后飘过,边飘边道: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林木转头,挂着个大大的笑脸,“记性不好是这样……”
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揽入怀中,薛明轩紧紧将林木抱入怀中,“我以为,你不见了。”
对着天上那轮弯弯的小月亮,林木无奈眨眨眼,“怎么会不见呢。”休书还没拿到,现在走到哪里去都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太多的划不来。
对了,今天玩得太高兴,忘记仔细想想怎么帮薛明轩打发掉公主的问题。
靠在林木的耳边,薛明轩低声问,“刚刚那人是谁?”
“一个声称是你师父的人。”
怀抱着林木的胸膛似乎有些僵硬,薛明轩问:“他说了什么?”
“呃……”鉴于对小老头所说故事的真实性存在非常严重的疑问,林木于是说,“他瞎唠叨,主要是对你这个小徒弟娶了个媳妇却没有叫他过来喝喜酒,表示强烈地不满。”
沉默。
许久后,薛明轩说,“是啊,还没有在京城里办喜宴。”
“啊?”
薛明轩牵起林木的手往回走,自顾自说着,“是该办场喜宴。”
林木跟着薛明轩的脚步走,小脑袋晃成拨浪鼓,“不用不用,演戏演那么全套干嘛。”
……
月色另一端。
河岸柳树下。
小老头扶着树干呼哧呼哧喘气。
该说的都说完了。
薛明轩,未央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你迟早会被找到。
所以丫头,你最好现在就知道这个故事。
在未央门找来之前,相不相信这个故事,并不重要。
☆、汤面
夜越更深,街市上越更热闹。
堂堂京都,果然与小小的向兰城不一样。
林木记得和老娘偷跑进向兰城的那个晚上,到了这个点数的时候,基本上该散的都散了。
那个时候,她牵了老娘的手,娘俩痛并快乐的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然后老娘提议道:我们找个地方睡觉去。
而现在……
林木站在一家小摊前,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老板神奇的把一个面疙瘩扯啊扯的,竟然扯成了一根根均匀细长的面条。
摊前烧着一锅水,不断不断的翻腾,搅动着林木的肚子不停地叽里呱啦一顿乱叫。
“饿了?”薛明轩问。
同样的没有吃晚饭,林木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的肚子在大声抗议。
扭了扭拽住的薛明轩袖角,林木愤懑的想,薛明轩的肚子应该像他本人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一样,正严肃地绷着,努力地忍着叽里呱啦的叫声。
这么想着,林木觉得自己稍微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你不饿?”林木问。
薛明轩勾勾嘴,似乎在笑又似乎不是,侧头对老板说:“两碗。”
面摊老板应声下了两碗面,边吆喝着,“好叻,两碗,客官请里头坐。”
说是里头,却也不过在一块防雨的大棚下搁了不到十张的方桌。
面摊的生意看起来十分不错,几张四方的桌子上差不多都坐满了人。林木伸长脖子一看,发现刚好走了两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胖子,于是空出了位置。
林木的眼瞳顿时金光闪闪,急忙撒蹄子奔去,一屁股占了条凳子,一手搭在了另一条凳上。
回头看薛明轩,他竟然走得相当慢悠悠,林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你老人家还这么慢吞吞的淡定模样,看你到时候没有位置坐,端着碗汤面蹲哪个旮旯缝里吃去。
虽然这么想,但林木的手依然死死霸着旁边那条凳子。鄙视归鄙视,朋友还是要帮的。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出尘俊逸的薛家四公子蹲墙角里喝汤吧。
吱溜溜。吱溜溜。
林木仿佛看到了不远的那个黑暗角落里蹲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街市,津津有味地吸着面条,发出巨大的声响。
林木说,“喂,很难看诶。”
那个身影回头,呵呵一笑,竟然是丁甲叔父的那张老脸。
“嘘,”丁甲叔父说,“不要告诉你婶子我在外面偷吃哦。”
……
林木猛地一个哆嗦,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这想的究竟是哪一出啊,
恍惚间一个人影飘来,走到林木占着的那条凳子旁,林木迷糊着缩手,那人正要坐下,这时的林木突然看清来人不是薛明轩。
眼看着这个满脸麻子的男子即将坐下,再伸手占个位置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林木赶忙起身抽走那条板凳,满脸麻子的男子毫无防备的一屁股坐到地上,除了一声沉闷地屁股落地开花声,还有一声应该有点惨痛的“哎哟”大叫。
林木抱着凳子,回头朝薛明轩看去,他竟然还在几米开外慢腾腾。
见到林木瞬间抽开凳子,路人甲坐在地上的屁股开了花一个劲地呼拉拉叫,薛明轩脚步明显放快了许多。
屁股上的疼痛显然很强烈,路人甲坐在地上,一脸的麻子拧成一团,仿佛一张没有撒匀芝麻的大烧饼。
好不容易强忍着痛站起来,路人甲大声指责林木,“你个姑娘怎么回事呢?!我一坐下你就把凳子给撤了干什么?!”
林木抱着凳子不松手,理直气壮道:“我一直占着凳子的啊。”
路人甲听得林木争辩更委屈,“我一过来你不是就没占位置了吗?”
林木嘟嘴,“看错人了不行啊。”
路人甲顿时气哄哄,“你这姑娘怎么说话的呢?我坐地上屁股裂了我活该是吧?”
“是啊。”林木抱着凳子,没好脾气的回了一句。
顿时,路人甲头顶青烟直冒气不打一处来,边说边挽着袖子,看来是想教训教训林木,出一口恶气。
林木不甘示弱的瞪了瞪大眼睛,紧紧怀抱的长凳,不惧威胁。
谁怕谁啊,好歹她林木也有两爪三脚猫般的小功夫,寻常人想欺侮她那是休想。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袭白袍的男子悄然走到林木身边。
薛明轩俯身,将林木方才坐着的那张凳移送到路人甲身后,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请坐。”虽然语气柔和,但配上薛明轩的冷脸,这两个字顿时显得千金之重。
路人甲打量了一下薛明轩,见他虽然一身素色白袍,但衣着选用的料子显然不是平常的货色,再看看腰间别的那块玉佩的成色,便也知道不是寻常的市井小民。
京都里有各色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小人物,像路人甲这种地位如虾米一般微不可知的草民,早已经学会了适时的收敛闭嘴。
虽然屁股还是痛,但怎么说凳子也是有了。路人甲寻思片刻,便坐了下去,不再出声,刚好老板将他点的那碗面上了上来,他便扯了双筷子哧溜溜地吃起面条来。
林木很不情愿地将手里头的凳子放下,朝薛明轩嘟喃道:“我帮你占位置呢,你还自己来拆台。好啦,你大方,自个找地方吃面去。”扫视了一些目前并无其他空位,林木连忙补充,“没位置别赖我。……对了,还要记得付我这份的钱。”
关键时刻,林木还惦记着口袋里连一文钱都没有的问题。虽然是山匪出身,但山匪也有山匪自己的职业道德。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劫富济贫。
林木还不想在没有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就落下了一个“劫贫”的称号,被人抓了把柄说在夜黑风高的某个夜晚,她霸王了一碗面。
一碗面就把一世英名毁了的话,左想右想确实划不来。
所以现下,她要记得,钱钱很重要。
正在这时,老板端了两碗面来,看看只有一个位置,再看看林木唏嘘着扯了双筷子一屁股给坐了下去,于是寻思着放下一碗面,另一碗则仍是端在手中,看看淡淡站在一旁的薛明轩,不知道如何是好。
薛明轩嘴角微微扬起,说不清是不是在笑,若是单看那眼角眉梢,却可以分辩出气息间柔软了一些。
他点点头,伸手要接老板手里的那碗面,老板会意,顺势将碗放入他手中,然后匆匆走远,忙乎着准备其他客人的面来。
林木侧头抬眉偷偷看了薛明轩一眼,见他直愣愣杵在自己身后,不吭声也没有要去别的地方找位置坐的意思,于是很热心的替他环顾四周打量一圈,刚好两桌之外有个男人吃完起身,林木忙挥筷子朝那个方向指,“那里有位置,快去,快去。”
因为情绪激动,林木挥动手中筷子的时候,手指一松没有捏稳,一根筷子飞了出去,插在对面那个正津津有味吃着面的少年碗中。
少年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那根筷子直直擦入自己还剩半碗的汤面中,唇角眼梢不住抽动。他缓缓看向林木,面上表情似是窘迫但更像憋屈。怔了半晌,少年只说出一句:“你、你、你!我、我、我!”
眼见那两桌外的位置被近水楼台的人坐了,林木突然很开心的指着那个愤恨不已的少年对薛明轩说:“他应该不吃了,你赶紧去坐。”
少年顿时脸色如黑锅底一般。
突如其来的一根筷子确实打翻了他的食欲,可是被林木这么一说,他觉得对面这位姑娘应该肯定绝对的是故意飞了根筷子过来的。
于是,少年赌气,坐在长凳上不再吃面,却也不肯走。
林木瞪着他,他气鼓鼓的瞪回林木。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薛明轩将碗放到了林木的碗旁,不吭一声的坐下在长凳的边角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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