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轩还记得早几年前,郑宇在抓逃犯的过程中受了伤,去看他的时候恰好颜先生在为他后背上药。
那时候薛明轩坐在一旁的桌上,边自斟自饮,边听着一向话多的郑宇和颜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那个时候,他曾经聊到过这药箱。
“颜先生,你那箱子的用料是不是很珍贵?”
“呵,郑大人怎么这么问?”
“看你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它啊。”
颜先生笑着,眼尾的纹路皱成一把,“是啊,郑大人果然观察入微。……不过这箱子用料并不珍贵,是用杉木做的。”
“哦……这样,那就更猜不到为什么颜先生这么宝贵那个药箱了。”
颜先生只是保持着微笑,并没有应声。
郑宇不屈不挠,“如果不是原料贵重,那便是这药箱对颜先生有很深的意义了。”
颜先生笑着点头,“这是我早逝的夫人亲手做的。我是左撇子,所以药箱的设计有别改动过的,方便我左肩背包拿东西。”
……
一向箱不离身的颜先生为什么会愿意把这么珍贵的箱子给这个小徒弟,而且这小徒弟并不是左撇子,他拿着这个箱子也并不方便。
那么,颜先生为什么还要将这个箱子给他呢?
那个时候,林木背对着薛明轩,用脚尖百无聊赖地蹭着地上的灰尘。
而薛明轩则是敛着眉,微微侧目,瞥见那少年缓缓撕开自己粘接在胸口的绷带。轻柔的手法,逐渐沉下来的表情,少年的神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冷峻如冰。
心中一紧,薛明轩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眉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又迅速恢复到了平静如常的神色。
所以,薛明轩在那个时候才会用严厉的命令,不容辩驳的将林木差遣出去。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房内的危险。
看着林木关上房门,身影远去,薛明轩抬手反扣,以为能牢牢扣住少年的手臂,却没有想到少年迅速抽手退开,敏捷跃到三步之外。
笑容漾开在少年的脸上,灿烂如三月繁花,他纯净的眸子晶莹明亮,上扬的嘴角一抿,他轻声问道:“四少爷这是要干什么?”
“你究竟是谁?”
少年抖抖衣袖,双手抱胸,笑容愈加灿烂,语气里却是更多的不怀好意,“你觉得我是谁呢?”
胸口的绷带被拆开,伤口结痂却并未痊愈,伤口以下,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属于未央门人的纹身标记。
少年的黑瞳清澈明晰,绽开在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显得奸邪无比,“薛四少爷,是什么时候从未央门中逃离的?”顿了顿,少年道,“很奇怪,我们没有在未央门中查到你的记录。所以,我被派来确认你的情况。”
方才薛明轩想要扣住少年,因为陡然间的用力过猛抽动了还没有完全复原的伤口。胸前隐隐作痛,一股温热的涓泉直往下流。薛明轩知道伤口裂开了,但是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为了确认自己情况的未央门人,他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咬牙忍住疼痛,薛明轩反手将安放在床头的长剑拨出,跃身而起朝那少年逼去。少年徒手接招,几次下来渐渐不支。
薛明轩于是明白了,这个少年此次只是为了替未央门的长老确认自己这个未曾登记在案,却又有着未央门纹身标记的人而来。这个少年只是未央门中最低阶的信使,所以他的武功并不厉害。
这大约就是为什么他要用颜先生徒弟的名义进来薛家的原因。
悄无声息的进入薛家刺探虚实,如果确认了他薛明轩身上的纹身,那他们便会用最悄无声息的方式解决掉他。
这就是未央门的行事作风。
隐蔽地将所有的威胁全部抹杀,一个不留。
那冒充颜先生徒弟的少年见自己逐渐无法招架薛明轩的攻击,回身一跃,落到门口,打开门后迅速逃离开去。
薛明轩捂住胸口,涓涓不停的鲜血让他没有能力再追上去。
实际上,为了薛家所有人的安全,他也不可以再追。
这少年过来的目的一是为了刺探虚实,二则应该是为了悄无声息的杀掉薛明轩。不然怎么也解释不了未央门为何放着如此多的高手不派,而是单派这么个武力不济的信使前来。
如果薛明轩勉强追去,惊动了薛家所有人,如果薛家所有人都知道了未央门的事情,那么未央门应该不会放过薛家任何一个人吧。
薛明轩无力回身,将长剑插回剑鞘中。
……
确认林木已关门远去,薛明轩勉力撑着身子靠在墙壁上。
咬牙,薛明轩两手轻抬互助,缓慢地为自己的伤口包扎起来。只是抬手间又牵动了身上的肌肉,伤口再次流出汩汩鲜血。
额头上沁出满满的汗珠,薛明轩紧紧咬牙。
如果刚刚让林木来帮自己绑,虽然她一向笨手笨脚,但总好过自己出力后重新拉破伤口。
可是,当薛明轩看见林木惶惶不安的担心自己被那小徒弟加害,心里头不知为什么起了另外一个想法。
他被盯上了。
被一个终年隐藏在黑暗中的强大势力盯上了。
之后的日子将会变得异常艰难,更或者会波诡云谲。
简单乐天的林木,本来就想逃离自己身边的林木,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吵着闹着要休书的林木。
薛明轩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安心放她归去的理由。
替自己绑好绷带,薛明轩披上衣服。
胸前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但有些事情他不可以再等了。
拖得越久,薛家以及京都,将会对林木更加危险。
薛明轩磨墨,抬笔写道:休书。……
……
林木回去厨房把那堆药包倒掉的时候,倪衫忍不住,凑上前来问道:“四少夫人,我可以多嘴问一句吗?”
“恩,问吧。”林木将那一碗煎好晾凉的药倒掉,朝汤圆丫头点点头。
“那颜先生的小徒弟有没有说这些药是怎么回事啊?”
“没有。”
“没有?”
林木垂垂头,“我赶过去的时候,他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薛明轩说,他好像回去了。”
“回去了?”倪衫问,“他把少夫人原先拎来的那包药也拿回去了?那就没有办法知道到底是谁拿错药了吧。”
林木咂咂嘴,“是呀,是呀。”
想着自己这么关心薛明轩的安危,他竟然对自己一个劲地凶不拉几,林木心头顿时不爽翻天,幽怨委屈什么的,全部涌上来了。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至后响起,泰安公主道:“林木,原来你在这里呀。”说着,便跑进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问道:“你这个点数到厨房里来干什么?”
林木垂头,“没有干什么,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泰安公主听她说得不明不白,懒得深究她究竟想要说什么,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拉。
“啊?干什么?”林木抗议。不带这么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外拽的。
“干什么?”泰安公主怒气冲冲,“不是说好今天帮我搬家的吗?”
“……”
好吧,今天真的太忙乱了,林木承认自己真的忘记了,泰安公主要搬东西回去了。
因为她的公主府总算是修好了。
☆、朋友
林木愁眉不展地拽着泰安公主分发给她的大包袱;另一只手上还挂着两个。
泰安公主似乎还不满意,于是又在林木的脖子上挂了一个。
忧伤万分的林木抗议道:“公主大人;你过来薛家住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仆从侍女什么的帮忙吗?怎么今天不叫他们来搬,一定要折磨我和薛明昂?”
一旁的薛明昂本来低垂着头默默哀伤流泪,听见林木仗义地拉上自己做抗辩,不停地深沉点头支持。
泰安公主哈哈笑道:“我那公主府新修葺的,里面还有好多东西要置办,所以他们每个人都被我分派了工作;从薛家搬东西这事情只能安排给你和薛明昂做拉。”
林木继续大声抗议:“那也不至于让我们两个搬这么多吧。”
泰安公主拍拍林木的肩膀,“不多啦,薛家差遣了一半的仆役帮我搬了一半多了,剩下来这些你和薛明昂拿着刚刚好啊。”顿了顿;泰安公主狡黠笑道,“不是你最开始热情无比的说要帮我搬的吗?”
林木抽笑。
果然,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虽然事已至此,林木还是忍不住继续抗议,“是啊,我答应帮你搬家,可是你不能蹂躏我啊。还想在脖子上给我挂一个,我要是脖子骨一闪,被勒死了怎么办?”
泰安公主笑眯眯道:“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收尸的。”
“……”
在无数次抗议争辩后,原本想要绑在林木脖子上的包袱,转嫁到了薛明昂身上。
翩翩少年薛明昂两手一边三个挂着大大的包袱,身上还斜挂了个大的。
林木得意地踹了他一脚,道:“你要感谢我。”
“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林木吐吐舌头,鬼灵笑道:“本来不是说要挂到你脖子上吗,这是在我的提议之下挂到你身上的。……恩,这样子不止没有生命危险,还好看多了。”
“……”薛明昂只能无语仰头,向苍天沉闷地白了一眼。
这包袱明明是无妄之灾,明明是准备挂在林木身上的,她怎么好意思要自己跟她说个谢谢啊!!!
京都大街上。
泰安公主得意洋洋,两手空空大步走在街道上。
后面跟着狼狈一号林木和颓废二号薛明昂。
好不容易走到公主府,林木和薛明昂累趴了,两人顾不得形象,直接躺倒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泰安公主乐呵呵蹲在两人中间的空地,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两个太没用了,背这点东西竟然会累成这样。”
“……”林木白了她一眼。
“……”薛明昂决定闭目,眼不见为净。
您老人家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风量话真是说得比什么都轻松啊。
敢情您老人家也试试挂了一身的包袱跟在大步往前的人身后走走?
虽然这么想,两个人却很默契的都没有出声。
泰安公主的脾气他们太清楚了,千万不要刺激,尤其不要想要将事情放到以己度人的位置上来刺激她。
经常炸毛的林木表示,泰安公主炸毛的时候比自己更有过之,简直属于六亲不认啊。
所以,她爱怎么得意就怎么得意去吧。
休息了一下,泰安公主见侍女端出几盘点心什么的,赶紧戳戳林木。林木起身扭头,朝泰安公主指着的方向看去,见到几盘看起来就知道美味可口的东西。
顺手想要摇醒薛明昂,却见泰安公主坏笑地做了个“嘘”地姿势。
林木立即会意,轻手轻脚地起身,跟着泰安公主爬上桌,轻声缓慢地品尝起美味的糕点来。
风卷残云,等到林木饱腹打嗝,桌上几盘东西都被尽数扫灭的时候,薛明昂终于醒来了。
下意识看看身边,已经没了林木的踪迹,薛明昂赶忙跳起,抬头一看,林木和泰安公主笑意盈盈默契着异口同声道:“哎哟,终于起来了啊。……”
“……东西被林木吃完啦。”
“……东西被我吃完啦。”
说完,林木与泰安公主沉默对视。半晌后,两个人同时拍案,互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面对这个诡异的画面,薛明昂落下一滴冷汗。
谁能告诉他,从前那两个冤孽一般的,见着面不停地冷眼相对的,一直互看不爽翻天的人,为什么现在可以如此和睦地坐在这里,如此默契地异口同声???
薛明昂抚额,无力道:“没关系,我不饿。然后,嫂子,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是哦。”林木跳起来,“是差不多该回家了。”
泰安公主送他们到公主府门口,一手搂住林木的脖子,霸道说道:“有空没空都要过来陪我玩一下。”
林木白了她一眼,“什么叫有空没空都过来啊。”
泰安公主“啪啪”大力拍着林木的后背,“反正就是这样啦!”
林木更忧伤了。
这究竟是交了个什么朋友。
诶?朋友。
林木侧头看着泰安公主,眸子里有着不同于平常的沉静。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觉得这个蛮横无理甚为讨厌的泰安公主竟然成了自己的朋友了。
见林木瞪眼看着自己,泰安公主呲牙道:“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林木挠头摆手,赶紧解释,“没什么,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经常欺负自己的、原本不喜欢但又不知为什么愿意靠拢在一起的普通朋友。
原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里,交一个朋友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条京都街市上已经反复走过好多遍的林木心头有种闷闷的感觉。
薛明轩快好了,她要走了,这原本不是她最想要最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为什么会有一股莫名地情绪堵在心头?
林木回望公主府的方向,已经看不清楚那个华丽堂皇的公主府。
会是因为泰安公主?
不是吧。
林木几乎还能清楚想象出刚到京都时,对于偷袭自己的泰安公主切齿地鄙视和仇恨。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恍惚中觉得成为了朋友的泰安公主,那她又是为了什么怅然若失?
随着薛明昂的脚步,走到了那条回薛家的必经之路。
远远的是清潭酒楼,身侧的是阡陌酒楼,深巷里的是末客栈。
虽然不认识字,但林木仍能深刻记住薛明轩一字一句回答她的那些名字。
她抬头,望向阡陌酒楼那个她看不懂的匾额。
然后,看到临街而坐的位置,青衫倚廊的苏行远。
这个仰头的角度,林木清楚看见苏行远的狐狸眼一扬,高傲地瞥了一眼楼内。
似乎,他等的人来了,可是他并不愿意见那个人。
林木很好奇,在这个陌生的京都里,苏行远在等谁。
拉着薛明昂的袖角,林木定在原地,呆呆看着二楼的苏行远。
这个自称森森的苏行远,牢牢占据着林木十年来大半的美好记忆。可是,为什么在知道他是苏行远之后,会觉得不论是传闻中的苏行远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森森,他们融合在一起后的所有美好竟然会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没有不安,没有慌乱,因为他曾直白的告诉过自己,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在为她林木经营着属于他们之间的美梦。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林木会觉得记忆中的美好在自己一遍一遍的过滤中会显得逐渐苍白褪色呢?
或许只是因为她觉得对熟识却又陌生无比的苏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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