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军的父亲就是要把孩子捞出来,花多少钱都捞出来,至于偷盗不偷盗的先别提,捞出来再说。孩子不好我自己管,求你们别管。认罚,罚多少钱我都拿。孙父请来S城最好的律师,只要不留案底,只要能出来,怎么着都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给谁赚钱呢?
罗成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去偷厂子里的材料,为了报复他,为了给弟弟筹措比赛的费用,为了他没拿那份赡养费,为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就这么毁了,求人吧,拿钱吧,折腾好几天,什么脸色都看过了。在厂长门口不吃不喝守着,终于逼得领导松了口,把几次偷盗的损失报到最低,算是给个教训。
陈父陈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他们祖祖辈辈奉公守法、严于律己,怎么可能教出这么一个危害社会危害家庭的孩子来?恨不能根本没生过这个孩子,电话不敢接,路上见到熟人,低头装作没看见。
陈母几天不去上班,无颜面对同事背后的指指点点,哪怕只有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浑身冒冷汗。她一向严苛得近乎严厉,这下可好,面子里子全丢光了,连来实习的学生都不敢带——自己的孩子都没教好,你还好意思教谁?她现在觉得,陈纪衡这三个字都是在打她的脸。
陈父倒还好些,忙于工作,无暇理会这些,但内心的痛苦一点不比陈母少。他对儿子是寄予厚望的,还想让他接自己的班的。居然作奸犯科,鬼迷心窍了么?
陈纪衡回到家时,整个人都是垮的,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别说待了十几天,一天都能把个正常人逼得发疯。
妹妹陈馨用惊恐的目光瞥了哥哥一眼,被警察抓起来,这简直不可思议。陈父拿出一套新衣服,对陈纪衡道:“你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们谈谈。”
他神色的严峻和肃然,让陈纪衡本来已经十分紧张的情绪又被勒了一根绞紧的钢丝。他接过衣服,默默地洗了个澡,把一身腐臭味搓洗得干干净净。洗完了陈纪衡站在镜子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好像突然陌生了起来。他问自己:你是陈纪衡么?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就不用从这间狭小的洗手间里走出去,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陈纪衡在里面默立了很久,陈馨砰砰敲着门叫道:“哥你怎么了?你出来,你先出来好吗?”陈母冷笑:“你不用喊,该出来他自己自然会出来。你还怕他自杀吗?要是有这个脸,他还能去做那种不要脸的事?!”
门开了,陈纪衡慢慢跨出来,他的脸色很苍白,带着一种沉静得近乎严酷的气息。陈馨吓了一跳,低唤道:“哥——”
陈纪衡不理她,径直走到父亲身前,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陈父的心轻颤一下,随即冷硬起来,他说:“你已经十八岁了,从法律意义上讲,成人了。你是好是坏,是优秀还是卑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你做一件事之前,最好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爸。”陈纪衡打断他,“我没去偷东西。”
“去没去你自己心里明白!用不着跟我说!”陈父怒斥,“你说你没去?谁信哪?别人能信吗?那你说你干什么去了?你大半夜跑到材料场你干什么去了?”
“我只是想去通知一声孙建军,我……”
“还有罗赫是不是?”陈父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看看你结交的这批人,哪个是好东西?!你怎么能跟他们混在一起?从小我怎么教你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行了!”陈纪衡第一次这样反驳他的父亲,他的身子在不自禁地发抖,在拘留所里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怨恨恐惧愤怒,一股脑全都发作出来,“我就是跟他们在一起,我就是去偷东西了,行了吧?你满意了?!”
陈父抬腿一脚把陈纪衡踹倒在地上,陈馨失声叫道:“哥!”
陈母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回屋学习去!”陈馨咬着嘴唇,回头冲进房间,紧紧闭上房门。
陈父冲着陈纪衡怒骂:“不争气的东西!”
陈纪衡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心口火辣辣地痛,像要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眼前发晕,父母的脸都是模糊的,连这个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家都是模糊的。他裂开嘴,露出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这个笑容充满恨意,把陈父陈母都惊住了,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半晌陈父扔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早上陈纪衡去上学,拎着书包走进教室,里面聊天的声音骤然小了很多,每位同学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直视,只是偷瞧,偶尔和陈纪衡的眼神对上,赶紧匆匆躲开。
陈纪衡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若无人地打开书本。
议论声飘进耳朵里:“都没给开除啊……”
“怎么可能,听说掏钱了……”
“五班的田草没来…”
“嘘——小点声……”有人指一指陈纪衡,几个同学面面相觑,各自走开。
陈纪衡盯着书上的字,其实一点都看不进去。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陈……纪衡……”
陈纪衡一抬头,是赵梓倩。她犹豫着把怀里的一个本子放到陈纪衡桌子上:“这是这几天政治笔记,你拿去抄一下吧。”
陈纪衡不说话,垂下眼睑,盯着那本笔记。
赵梓倩手指纠结在一起,似乎内心很不安,她低声道:“你…你没什么事了吧?……”
陈纪衡偏头注视着她,忽地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赵梓倩面容纠结:“我…我是说……”
陈纪衡追问她:“我应该有什么事?”
“这个…我……”赵梓倩结结巴巴。
陈纪衡站起身,笑容诡异:“你听说我有什么事?!”
赵梓倩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我不是……”
“我有什么事跟你有TM的什么关系?!”陈纪衡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迸出来,最后几乎是吼出声。
赵梓倩瞪大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扭头冲出教室。全班人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敢去直视陈纪衡那种阴鸷到极点的眼神。
一个同学出现在教室门口,硬着头皮道:“陈…陈纪衡,弥老师叫…叫你过去。”
弥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陈纪衡深吸一口气,走出去,经过那位同学时,一拍他肩头,微笑道:“谢谢。”
事情出现在陈纪衡身上,绝对让班主任有点接受不了,那个时候甚至一直到现在,学习好和品质好始终划着等号,似乎全年组第一的学生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像流水作业出来的最完美的作品,毫无瑕疵。
有一天,这份完美制品裂开了,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缝,怎么办?
班主任揉揉眉心,觉得头痛,不管怎样,出了这么大事,还是该找陈纪衡谈谈。
实事求是,班主任还是很费心的,摆事实讲道理,从高考讲到前途,从前途讲到人生,从勿以恶小而为之到顶天立地做好人。
只是陈纪衡面无表情,仿佛油盐不进的鸡蛋,气得班主任直想把鸡蛋壳敲碎了,瞧瞧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班主任苦口婆心,讲得口干舌燥,最后问道:“你听明白没有?”
陈纪衡点点头:“明白了。”从头到尾班主任都不曾问一句,他到底有没有去偷公共财物。陈纪衡终于明白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有没有不重要,被警察当做有逮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事。从那一刻起,陈纪衡这三个字已经沾染上抹不去的污点,洗不干净了。
班主任望着陈纪衡无悲无喜的脸,心头涌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忽然不想再说什么,叹口气道:“你去上课吧。”
陈纪衡微微弯腰,行了个礼,走了出去。转出楼口,有人蹦出来大叫:“不许动!”
陈纪衡一惊,浑身发冷,那晚的事还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却见一人大笑道:“嘿嘿,吓到你了吧。”竟是孙建军。
陈纪衡闭了闭眼睛,抬腿狠踢一脚,痛得孙建军妈呀一声龇牙咧嘴,曲起小腿一顿揉:“干什么啊你,至于吗?”
陈纪衡沉着脸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孙建军看不是事儿,忙一瘸一拐追上去:“喂,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事。”陈纪衡抹一把脸。
“被老师批评了吧?”孙建军揽过他的肩膀,“用不着放心上,多大点事啊。我们班主任也说我了,嘿嘿,被我两句话给顶回去。”
陈纪衡斜睨着他。孙建军皱眉道:“你这什么眼神?不相信啊。他没完没了磨磨唧唧说了半天,我就一句话:‘老师,我腿站麻了,让我坐会儿呗,你继续。’气得他干瞪眼,挥手让我走了。哈哈,哈哈。”孙建军得意洋洋,那十几天牢狱之灾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影响,还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
陈纪衡鄙夷地瞥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孙建军指着他的鼻子:“哈哈,笑了吧,总板着个脸干什么?”冷不防陈纪衡猛地一把拉过他,紧紧抱住,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孙建军慌忙张开双手,惊愕万分,压低声音叫道:“我说你疯了吧,这是学校。”
陈纪衡不理他,一个劲地喘息。同学们从旁边路过,有的无视,有的窃笑。
好半天陈纪衡直起身子,心平气和地道:“好了。”转身下楼。
孙建军愣了一会,飞快地追上去,骂道:“混蛋陈纪衡,你当我制氧机啊!”
24、罗赫走了 。。。
田草这几天都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罗赫在派出所盯着他的恶狠狠的眼神,激灵一下清醒过来,一颗心砰砰直跳。
事情全出在他身上。按罗赫的安排,他和另一个同伴负责销赃,瞧着那堆钢材木材能卖那么多钱,不由得心动,偷偷捡起两块铁片子,塞进自己的书包。
那时,厂子已经报警了,公安料定盗窃的人带这么多材料,必须得通过废品站才能转变成现钞,所以就去周边的废品收购站打听,没几日就找到他们卖掉的钢材。正询问废品站管理员那些人的长相,谁知田草背着罗赫他们,偷偷又来了,拎着那两个铁片子,结果被大盖帽逮了个正着。
田草还只是个刚满十八的半大孩子,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肚子转筋,在暖气管子上拷了没一会,全招了,还说他们今晚就有计划。。电子书下载
大盖帽们一商量,与其一个一个去逮打草惊蛇,还不如晚上等他们盗窃的时候一窝端。
田草也很委屈,让他招供的时候对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真说实话了一点不“从宽”,跟罗赫孙建军他们一样关在号子里。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还捎带上一个陈纪衡。看着以往高高在上的好学生,一身狼狈地被大盖帽推搡着走进派出所,田草忽然涌上一种极为解恨的情绪,连罗赫的怒斥都忽略掉了。
可是他仍胆战心惊。本以为罗赫盗取公共财物,怎么地也得判个一两年,哪成想和他一样,在拘留所待了十来天就放了出来。
田草哪敢去学校,他怕挨打,罗赫能饶得了他才怪。
田草在家里待了五天,楼都不下,后来他爸爸实在看不过去,骂道:“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他能吃了你?我送你去!”于是天天早上送,晚上接,又是半个月,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孙建军他们再不理睬他。
田草渐渐放了心,松懈下来,便不用父亲来回折腾,自己上下学。
刚开始也胆怯,过两天不见异常,这颗心妥妥地落回肚子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那双饱含恨意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罗赫一直在跟踪田草。他不急,也不燥,拘留所那十几天,彻底转变了他嚣张急躁的性子,他的心稳得很,是一种下定决心之后的镇静。他准备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生活。
罗赫从未如此正视过自己的命运,继续留下来,他只能老老实实从技校毕业,在工厂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电焊工,不饥不饱、不寒不暖,娶一个平常的女人,组建个平凡的家庭。他从二十岁一眼望到了自己八十岁的情景。那个糟老头子一生碌碌无为,眼瞅着亲弟弟在后妈和那个未出生的小杂种的欺凌下度日。
罗赫不甘心。
所有的变故都源于这个“不甘心”,所有的结局也源于这个“不甘心”。罗赫猜不到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不走,他就废了。
只是,走之前,一定要教训教训那个出卖他的田草。
罗赫手下留情,没把田草揍得太惨。他清楚,要是真把田草弄残了,倒霉的只能是母亲和弟弟。他只打掉了田草的两颗牙齿,弄得本已灰头土脸的人更是满嘴鲜血,浑身发抖尿了裤子。
罗赫揪起田草的衣领,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记住了,这件事不算完。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打断你的一条腿。”
田草整个人都是蒙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被摔回地上后蜷着身子不敢吭声,直到听见罗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捂住脸呜呜痛哭。
罗赫去了一趟高中教学楼,把陈纪衡约了出来。曾经跟着他的兄弟那么多,他却只见了陈纪衡一个。
陈纪衡看见罗赫郑重而肃穆的神色,猜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罗赫不说,他也不问。罗赫点燃了一根烟,在寒风里静静地吸。
陈纪衡瞧着团团烟雾从罗赫的嘴里喷出来,在教学楼一排一排明亮的灯光下,瑟瑟地消失不见。罗赫沉默的侧影在光线中异常清晰,不再青涩,好像从这一夜起,他突然成长了十岁。
罗赫说:“我要走了,去南方。”
陈纪衡下意识地问:“那你弟怎么办?”
罗赫转过脸来,笑了笑:“所以我来找你。”
陈纪衡沉吟片刻,道:“我也要走的,还有多半年。”
“最多也就半年。”罗赫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呈现一种淡淡的自信,“半年之后我肯定能站稳脚跟,我会来信。”
陈纪衡道:“好。”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为罗桥做什么,他只是恍然明白,也许罗赫并不是要让自己帮助罗桥,只是一种托付,似乎这样心里就安定了,不必牵挂了。
罗赫拍拍陈纪衡的肩头,大步离去。
罗赫特地等到快半夜了才回家,他怕见到母亲那张忧愁的脸,悠长而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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