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孙建军仿佛解决了一道难题,松快的语气连自己都听不过去,太假,“你在哪里买的房子?”
“XX小区。”
“哦?老小区啊,交通也不算便利。”
“可是很便宜。”陈纪衡笑,带着几分感慨,“十年没回来了,想不到房价会涨得这么快,买个房子手里也就不剩多少了。”
“那你以前都在哪?”孙建军问。
“哪都去过,都呆不久。”陈纪衡依旧语焉不详,反问道,“看你过得还不错。”
孙建军耸耸肩:“就那样,还不是靠个有能耐的爹……”他忽然想起陈纪衡的父母,住口不说了。当年陈纪衡离家出走,轰动全厂,所有人都说是家长管教太严,给孩子的压力太大,才会导致这种结果。以至于厂里的教育风向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以前是看谁考得好啊有出息啊,现在是有出息又能怎么样,还不如留在身边,至少还能看见。
陈纪衡好像对这种话题不在意,神色间淡淡的。
可孙建军不敢再乱说话,两人又恢复沉默。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陈纪衡的新家。一楼,一百多平米,还带一个地下室。只是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让孙建军看不下去,除了必须的洗衣机电冰箱厨卫以外,就没剩下啥了,还有个电视,挂在客厅里,对面是个笨重的沙发。卧室只一张双人床,还是老式那种带床栏的,看上去硬邦邦,一点都不舒服。
打开衣柜,衣服更是少得可怜,而且都很旧了,和陈纪衡身上穿的不相上下。用孙建军的审美标准,就是太落伍,实在落伍。
孙建军没多说什么,对陈纪衡道:“我去洗手间。”
陈纪衡点点头,坐到沙发里。
洗手间装修得很标准,淋浴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喷头。孙建军打开自来水,让它哗哗地流,掏出手机打给职业经理人吴稚。
那边接听时道:“孙哥你什么时候过公司来一趟?这边好多文件让你签。“
“知道了,先别说这些,我手头有现钱没?“
“现钱?有啊。“
“多少。“
“十来万吧,具体我可以给你查一下。“
孙建军诧异地道:“就这么点?”
“不少了,这是零花钱。其余都变成基金股票债券了,一时提不出来,你要干什么?”
“哦。”孙建军偷偷在门缝中瞥一眼外面,陈纪衡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便道,“十来万都给我提出来,我有用。”
“全部?”
“全部。”
“好吧……”吴稚迟疑着,“可是……”
“行了就这样。”孙建军匆匆放下电话,掀开马桶盖尿尿,一抬眼见放着零零碎碎的小架子上还有一件白色的旧衬衫,叠得整整齐齐。
孙建军忽然想起了什么,拈起那件旧衣服。衣服显然从来没有洗过,脏得令人发指,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孙建军嫌弃地咧咧嘴,听得身后有人道:“还记得么?”
孙建军吓了一跳,一回身,见陈纪衡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望着那件旧衬衫,神色十分古怪:“还记得么?这是你的。”
“啊?啊……”孙建军隐约想起似乎有这么一件,但不太确定了。好吧就算是自己的,一件旧衣服保管十年,而且放在洗手间里,怎么想怎么诡异。
陈纪衡不容他多想,追问道:“我的书呢?”
“什么?”孙建军没听明白。
“书,《牛虻》。”陈纪衡好脾气地提醒。
“哦……啊……在,还在,在我书柜里。”孙建军笑得一脸灿烂,“妥妥地收着呢。”
“是么?”陈纪衡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凑在小小的洗手间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孙建军只觉对方给他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忍不住后退半步,有点不大自在,刚要说话,听得陈纪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你用香水了?”
“是啊,喷了点。”孙建军不好意思地笑,“出去应酬,总得装一装嘛。”
“不好。”陈纪衡断然道。
“什么?”孙建军没听清。
“没什么。”陈纪衡一步一步退出洗手间,孙建军这才好受了点,没话找话地道,“太小了,这地方,太小了。”
“不算小。”陈纪衡道,“临时住所,不错。”
“临时?你还要走么?”
“不知道,谁知道,没有留恋的就走呗。”
“其实……”孙建军摸摸鼻子,小心翼翼地措辞,“其实S城挺好的,这么多朋友,一人帮一点就够了,总比你自己在外闯强。”他清清嗓子,让自己尽量不触及陈纪衡脆弱的自尊心,“不如…你做个小买卖,钱我这里有,十来万吧,先借你,等你赚到了再还我。”孙建军笑,发现借给别人钱比向别人借钱还难,“要打欠条的哦,可不是白给你……”
“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陈纪衡凝视着他,伸手抚摸孙建军的脸。
那种温暖的感觉一下子把孙建军十年的记忆全唤醒了,憋了半天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说:“我对不起你,陈纪衡,我TM的对不起你。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他说不下去,胸口的酸涩翻天覆地地喷涌而出,哭得稀里哗啦,“当年你说走就走了,我找你那么长时间,那么长时间……我害怕看报纸看新闻,怕看到你死了……”他呜呜痛哭,扑在陈纪衡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怎么才回来!你TM的怎么才回来……”
陈纪衡面无表情,眼里闪着光,低低地道:“总之,我回来了。”
“对,你TM说的真对!”孙建军直起腰,胡乱抹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什么风度翩翩全顾不得了,立起眼睛冲着陈纪衡嚷嚷:“回来你就不许走!说什么也不许走!”
陈纪衡面露犹豫:“不过……”
“不过个PI!”孙建军气势如虹,“有我们兄弟在,你还怕没饭吃?以后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做到!没有也得想法有,做不到也得想法做到!”
“真的?”陈纪衡问。
“真的!”孙建军信誓旦旦。
陈纪衡笑了,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后悔?”
“绝不!”
29、聚会
罗赫安排的饭店很有档次;不过这对孙建军来说也不算什么了。桌上只有他们三人;罗桥和朋友出去了;其余的一个也没有。这是属于他们的宴会——家宴;罗赫就是这么说的;他举起杯;摸爬滚打多年,此时看上去也有点激动:“十年了;十年之后咱们终于重聚;关键是纪衡回来了。来,为了此次的重聚;咱们干一杯!”
几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叮叮咚咚碰在一起;里面琥珀色的酒液轻荡;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十年前他们凑在一起吃饭的日子。
孙建军偏头看陈纪衡,那人神色只是淡淡的,无喜无悲。孙建军涌上一种复杂的愧疚感,自己欠他的,一定好好偿还。他费心费力地忙着张罗,一会问陈纪衡爱吃什么一会给他夹海参说这玩意大补你得多吃点一会帮陈纪衡扒大虾要点主食,仿佛请客的不是罗赫,而是他,生怕陈纪衡这位最主要的客人不能酒足饭饱心情愉快。
陈纪衡看上去还是挺愉快的,只是依旧不喝酒,光喝矿泉水,让孙建军灌醉之后称兄道弟拉近感情的计划彻底告吹。
如果没有孙建军在这里咋咋呼呼累得一头油汗,这场家宴热闹不起来,充其量称得上不温不火。三个人的际遇差距太大,十年的距离,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搭了桥仍然过不去。你看不清对岸的风景,是荒漠还是森林,是河流还是平原,可感情又实实在在摆在这里,连试探都变得举步维艰。
说来说去还是回忆,回忆当年的青葱岁月,那样痴傻而懵懂的年纪。孙建军嘲笑陈纪衡去偷卷纸,陈纪衡嘲笑罗赫护弟弟像护犊子,罗赫嘲笑孙建军被他爹追得满街跑……笑了一阵话题也便进行不下去了,再往下便是偷盗、入狱、高考失利、各奔东西,这是不适于提及的,至少不适于眼下这种温馨的时候提及。
气氛再次凉下来,仿佛两个乐章之间的休止符,每个人都绞尽脑汁怎么继续弹下去又无伤大雅。孙建军及时地想起门口遇见罗桥的情景,问道:“你弟弟有女朋友了吧,我瞧着挺有戏。“有什么戏。”罗赫满脸的不以为然,“也不是女朋友,听说是同事,年轻人在一起玩玩罢了。”
“同事正好啊,日子长了感情就有啦。”孙建军睒睒眼,“我瞧挺好。”
罗赫嗤地一声:“你懂什么。”
陈纪衡慢慢地道:“现在的女孩子都太肤浅,只顾着眼前的利益。罗哥你不该让小桥开那么好的车,太招摇。又有钱长得又好看,女孩子自然而然往前凑合。”
“要我说呀,罗桥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差不多就办了吧。”
罗赫皱紧眉头:“那怎么行?怎么地也得再晚个三五年,谈还得谈个两三年呢。”
“两三年?”孙建军失笑,“拉倒吧,现在谈恋爱哪有那么长时间的?你没谈过你不懂,我当年和婉婷,半年,半年登记结婚,现在怎么着,过得不是挺好?”
罗赫瞅他一眼,没吭声。一旁陈纪衡道:“你结婚了?”
“是啊。”孙建军往嘴里塞三文鱼,递给陈纪衡一块,“尝尝,挺新鲜。”
陈纪衡瞥一眼他的手,道:“没见你戴结婚戒指。”
“谁戴那玩意啊。”孙建军笑,“多土啊。再说了,出去玩也不方便。”
“嗯?”陈纪衡一挑眉,“玩什么?”
孙建军抬头,对上罗赫的目光,彼此交错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孙建军笑嘻嘻地道:“还是罗哥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你都上我这里勾搭来了。”
“哎呀你那个小职员长得太撩人,跟我那个职业经理人吴稚差不多,文质彬彬的。我跟你们说我就喜欢这口,可吴稚不敢碰啊,所以就找个相似的呗。”
“怕什么啊。”罗赫打趣他,“还有迷人的Lance哥搞不定的?”
“嘿嘿,吴稚太熟悉公司运作,我怕把他玩了,他在内部业务上耍我。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孙建军自有他的小算盘,“帅哥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我还怕没人可玩吗?”
“看样子你真是个GAY。”陈纪衡道
“当然了,必须的。”孙建军瞪大眼睛,“知道吗?GAY才是人类的精英,不对,精英中的精英。什么亚历山大、牛顿、拉斐尔、伽利略……”
“行行行。”罗赫赶紧阻止他,“这些人跟你都没啥关系。”
“这话伤人了啊,伤人了。”孙建军装模作样整整衣服领子,“好歹我也是一公司副董啊,管着一大批精英呢。”
陈纪衡推推眼镜:“那你媳妇知道吗?你是GAY。”
“怎么能告诉她呀,告诉她那还能好吗?”孙建军说得理所当然,“这叫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只不过咱这种彩旗,都一个色——蓝,哈哈,哈哈。”
“你就造孽吧你。”罗赫笑骂。
“哎哎,我对我媳妇挺好的。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少了?她家穷,成天往娘家倒腾东西,我一声都不吭,什么情人节、纪念日、新年,都有礼物。切——纪衡,你说是不?”
陈纪衡笑笑,没说话,低头吃东西。
“你自己的事,问人家干什么?”罗赫一提到这个话题就很不赞同,“她就没猜出个一星半点?”
“在外喝酒吃饭,大家逢场作戏,理所当然,只不过陪我的都是男人而已。”孙建军一摊手,“女人嘛,就那么回事,买样礼物哄一哄嘛。罗哥你没结婚,不如我有经验,哈哈,哈哈。”
“哼,我都替你累得慌。”罗赫听到手机铃声响,对孙建军一摆手,“你就吹吧你,我接个电话。”
陈纪衡压低声音问道:“不喜欢她干吗要结婚?”
“我爹催得紧嘛,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跟他说:我是GAY,结不了。拉倒吧,婉婷性子挺好的,当初是我招来的秘书,长得也漂亮,家里条件差一些,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有做不到的地方她都忍了。就是我爹最近嚷嚷要孙子让我挺头痛,唉——”孙建军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爱咋咋地吧,就说我俩有病,生不出来,我爹也没办法。”
陈纪衡似笑非笑:“行,你挺有主意。”
“当然了……”孙建军刚要再说,忽见罗赫直起身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惊问道,“怎么,有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罗赫嘴里敷衍着,披上外套,“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纪衡你别挑理,不是哥不陪你,小桥那边出点事,我去看看。你吃你的。”
陈纪衡忙道:“什么事,不如一起去。”
“不用,用不着。”罗赫冷笑,“敢在S城动我弟弟,TM的活的不耐烦了!”旋风似的卷出了门。
孙建军见陈纪衡还站着,一把拉他坐下来:“放心吧,罗哥实力强,大事小事都能摆平。来,咱俩喝酒。”
孙建军酒有点到量了,头晕,揽过陈纪衡的肩头,跟他碰杯,推心置腹地问:“纪衡,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跟我说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真的,好好说说。”孙建军抹了一把脸,吐出一口酒气,“当年把我吓坏了,真怕你出事,有一段时间天天晚上做梦。”
“后来呢?”陈纪衡用眼睛盯着他。
“后来?”孙建军露出几分迷茫,好半晌想起来,“后来我去上大学啦。你TM的都想不到,我们全年组200来号人,就有十来个女生,哈哈,就十来个。你能想象吗?他们都快愁疯了,我TM都快乐疯了!哈哈……”
陈纪衡勾起唇角,笑意里带着几分寒,扭头喊服务员:“再来一瓶白的。”缓缓给孙建军满上。
孙建军和陈纪衡一碰杯,“吱”地一声干了,打个酒嗝。
陈纪衡问道:“你……住寝室?”
“对呀……”孙建军脑袋发沉,靠在陈纪衡肩头,伸出一个大拇指,又费力掰开一个食指,“一屋八个人…八个……我看完这个看那个,过瘾,真TM过瘾。就是不敢,不敢碰…”
“怕什么。”
“怕出事啊…被开除什么的……”孙建军又喝半杯,乜着醉眼,“那时候胆子太小了,啥也不懂啊,哈哈,要是放到现在,哼。一屋子八个人我全能玩遍,全能!”他伸出胳膊一划拉,仿佛那八个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气势万钧,完全忘了那八人之中还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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