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孙建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没了声音,分别十年的母子,竟然在这么猝不及防始料不及的情况下再次遇见。三个人隔着一条小马路,谁也不说话。陈母的脸上先是现出惊愕,随即冷淡下来,复又转为一种沉痛的悲哀,渐渐归为平静,她淡淡地,淡淡地再看陈纪衡一眼,仿佛那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提着菜,继续向前走去。
孙建军忍不住招手想要喊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回头看向陈纪衡。
陈纪衡沉着脸,五官像是从石头上镌刻下来的,冷硬得令人不敢直视。眉间那道竖着的皱纹愈加深了,仿佛不胜负荷。他的目光凝重,沉甸甸直坠到孙建军的心底。孙建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轻声道:“喂……”
陈纪衡转身便走,不再看他一眼。
“喂!”孙建军提高声音,陈纪衡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走远。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搔搔后脑勺,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呃,过分了?
别看孙建军有时候马马虎虎粗心大意,实际上他担不住事,有点风吹草动心里就没底,是好是坏都能表现出来,用孙父的话来说,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用吴稚的话来说就是这个老板太没担当,成不了大事。
那边陈纪衡究竟怎样还不清楚,孙建军这边先绷不住了,从家里回来一直寻思,把和陈纪衡再次碰面以及跟陈母巧遇的事前前后后回忆个遍,一会觉得自己做事不留分寸毕竟是老朋友那么多年感情在呢,一会又觉得明明是陈纪衡对不起自己在先被教训教训也是活该,一会又觉得人家虽说把自己上了吧归根结底也没咋地倒是自己往人家心窝上插一刀有点太狠……
他前思后想拧眉攒目咬牙切齿神情诡异,看得身边的阎炎一阵一阵地心惊,试探着道:“孙哥,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孙建军这才想起这次到大学城来找阎炎,是抱着一定目的性的,抹把脸道,“你的病怎么样?药坚持吃没?”
“嗯。”这两天孙建军对阎炎很关心,经常打电话叮嘱他吃药,弄得阎炎真是有点感动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孙建军,“孙哥,谢谢你。”
“呵呵,谢我什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的。”孙建军吸一口烟,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天凉了,拿去买件新衣服穿。”
阎炎接过来一捏,估计足有两千,眼角眉梢泛起笑,道:“谢谢孙哥。”
“想吃火锅。”阎炎这段日子天天吃食堂,馋的要命。
孙建军一打响指:“没问题。”拉着阎炎去了国府肥牛。
阎炎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肉片,孙建军不太饿,随意吃两口,体贴地给阎炎夹菜,问道:“最近功课忙不?”
“还行。”
“嗯。”孙建军又给他夹一筷子鱼丸,斟酌着道,“是这样,过两天我想请杨哥吃饭。杨哥你还记得不?去年一起滑雪玩那个。”
阎炎顿住了,垂下眼睑望着自己碗里的菜,茼蒿煮得时间长了,瞧上去蔫头巴脑的,沾满了麻酱,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可记着你呢。”孙建军笑道,“打电话时特地提起你,很关心,问你毕业没,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小炎哪,杨哥为人实在,好好打交道,以后找工作兴许用得着。”
阎炎点点头,依旧不看孙建军那张脸,把嘴里有点发苦的鱼丸咽下去,低声道:“我知道。”
“嗯,知道就好。后天,后天吃饭,你穿得漂亮点,我来接你。”
阎炎放下筷子:“孙哥,我吃饱了。”
“行。”孙建军招手叫服务员买单,“你还想去哪里玩?”
“回学校吧,我有点犯困。”
“病没好利索,你得继续吃药。”孙建军揽着阎炎的肩头出了门,一直把他送回学校。阎炎情绪低落孙建军不是没看见,但他不在乎。小孩子嘛,哄一哄就好了,再说,人家杨哥跟阎炎玩也不是白玩,据他所知,当场也是拍了胸脯的,以后工作包在杨哥身上,公@务@员难度大点,事业编应该还是可以研究的。
杨哥官不大,能量却不小。ZF部门是个很奇怪的小社会,帽子固然决定椅子,但有时却不是帽子越大越厉害,关键看你实权。杨哥很有权,孙建军每年跟他打一次重要的交道,关键在于S城那几块LED大屏幕。
杨哥负责ZF部门在LED屏幕上打公益广告,而孙建军,就是那些屏幕的拥有者。这一年尤其重要,因为在S城会有一个大型的综合性体育比赛盛会,孙建军听罗赫说了,到时候所有宣传攻势都要做足,街道边LED大屏幕当然必不可少。
ZF在这上发公益广告,给的钱肯定没有普通商家打广告多,但这种东西不能只看钱。孙建军心里有小算盘,我给你发公益广告,你让我在主要街区多增加几块大屏幕。这玩意是一本万利的事,在上面发广告按平方米算,一个广告下来利益相当可观,是块大肥肉。可这块肥肉给谁,只有ZF说了算,这就不只要钱,更要人际关系。
孙建军别的本事没有,因为罗赫的照顾,人面广得很。杨哥为人含蓄,只提了一句阎炎,表示一下关心,不过孙建军什么都明白,房间都给定好了,朋友的买卖,绝对可靠。
在孙建军看来,这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该给的给,该请的请,虽说还需要招标,但那只是撒撒土迷迷旁人的眼睛罢了,只要杨哥点头,事情已经成了九成九。
只是他忽略了那个微不足道的0。1,他忘了,还有个陈纪衡。
37、我想吃你
孙建军和吴稚准时到达了招标公司;必须准时;这玩意傲娇着呢;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差了就流标;半点商量都没有。孙建军是老主顾了;轻车熟路,不过走走流程;主要是他的公司;其余两家纯粹是找来陪标的,算不得数。
只是今天有点不寻常;杨哥跟着一大堆人走进来;和孙建军迎头碰上时眨了眨眼;很快,但孙建军注意到了。杨哥表情严肃,严肃得过了分,眉头全拧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孙建军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瞅瞅吴稚,后者明显也见到了,脸色不太好看。难道有意外?可这时候没法问,连多余的眼神都不能有,只能等着,听天由命。
果然,落下的大雨点没砸到他们脑袋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横空出世,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拿走了胜利果实。
孙建军不乐意了,老杨你办事不地道啊,一句话不多说,出门给杨哥打电话。
老杨在电话里也很委屈:“没办法啊,那边来头大,听说是XX长的弟弟……”
孙建军肚子里暗骂,放X,哪来的弟弟?TM的阎炎那一宿白陪你了,敢情我那几万块钱都喂狗了?骂归骂,嘴上只道:“杨哥啊,你事先给我打个招呼也好啊,我这里好有个心理准备。你瞧现在这事闹的。”
“我也才知道,唉,里面的水深了去了。唉,总之老哥我对不住你,下次当面向你道歉。”
人家话说到这份上,孙建军骂都没法骂,只好客客气气安慰几句。心里直犯嘀咕,谁呢,后门这么硬?跟吴稚研究半天也没个结果,干脆给罗赫打电话。
罗赫听到消息还挺吃惊,说,没事,我去问问。
不等罗赫问出结果,孙建军一出招标公司的门,那位被雨点砸中的公司代表大步流星迎上来,老远就伸出手,笑容满面:“孙总吧,你好你好,敝姓成,成满。”边说边递过来一张名片。
孙建军接过瞧一眼,皮笑肉不笑地伸手回握:“幸会幸会,恭喜恭喜。”
“呵呵。”成满年纪不到三十岁,个头不高,看上去很是精明强@干,道,“孙总,我们老总想请您吃顿便饭,不知有没有时间?”
孙建军眉梢一挑:“你们老总是……”
“呵呵,孙总去了就知道了,跟您是老同学。饭店已经订好了,就在前面,这边请。”
孙建军寻思一会,对吴稚道:“你先回公司去安排一下,我看看怎么回事。”
吴稚点点头,开车走了。孙建军由成满引着步行到饭店门口。成满嘴皮子挺溜,为人风趣,对孙建军也很恭敬。孙建军几次有心要问问对方和XX长的关系,想想还是算了吧,反正一会能见真佛,再说这种事,人家也不好说实话。他就是觉得对方那个老总弄得神神秘秘,感到极为有趣。
饭店档次挺高,小桥流水绿篱花架,好好一个大堂弄得九曲十八弯,七拐八拐绕到最里面的包房。昏昏暗暗曲曲幽幽,大白天也得点灯,否则相隔一米你都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
灯也大有讲究,墙角竖着,灯罩是仿羊皮的,绘着两朵含情脉脉的并蒂莲。孙建军一回头,却发现成满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正四下寻找,漂亮的女服务员已然道:“这就是关雎厅,您请。”说着,轻轻推开门。
此时不想进也得进了,更何况孙建军天生混不吝,怕得谁来?大步走进去,里面竟是日式的装修,地面铺着榻榻米,要进去还得脱鞋。矮矮的木桌旁坐着一个人,不是陈纪衡又是谁?
孙建军指着他的鼻尖跳脚:“我靠怎么又是你?!”
“那你以为是谁?老同学。”陈纪衡端起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茶盅,漫不经心啜饮一口。
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那间皮包公司是你的?!”
陈纪衡点点头。
“我的生意是被你抢走了!”
陈纪衡再点点头。
“你TM什么时候成了人家弟弟了?”
陈纪衡偏头想一想,道:“算不上吧,他非得这么叫,其实关系离得很远。”
孙建军气极反笑:“哦,敢情还是人家上杆子跟你套近乎,他怎么不说是你爹,赢得也光彩点。”
陈纪衡淡淡地道:“那就赢不了了,属于避嫌范围内。”
“哈,哈,哈。”孙建军翻个白眼,干笑几声,索性一PI股坐在陈纪衡对面,拿起茶壶,对准壶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碧螺春,抹一把嘴,“咚”地把茶壶墩在桌子上,吐出一口浊气:“好,这次算你狠,后台挺硬啊。”
陈纪衡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你不也把大学生送上老杨的床么?那个大学生叫什么来着?阎炎?”
“哎。”孙建军竖起一根手指头,“咱俩玩咱俩的,你别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陈纪衡瞥他一眼,慢慢地道:“你这算是怜香惜玉么?”
“哼。”孙建军冷嗤一声,抱着胸四下打量一番这处小小的包厢:“怎么刚才不见你露面,偏到这么个憋屈地方来,见不得光啊你。”
陈纪衡道:“这里环境优雅,空气清新,安静非常,又无闲杂人打扰,干一些事情最方便。”
他把“干”字说得奇重,听得孙建军下意识向后一躲,一脸戒备,道:“你想干,干什么?”
陈纪衡低笑出声,眸光里山高水长:“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切!”孙建军发觉自己的动作明显太过示弱,立刻挺直腰,此处公共场合,谅他这个犊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只是还没等他坐好,陈纪衡陡然起身,越过低矮的桌子逼@压过来,伸手就要揽住孙建军的肩头。
孙建军吓了一跳,一巴掌呼噜过去,用力奇大,半点不客气。笑话,怎么地我也是个一米八多的大老爷们,下药迷X也就算了,你难道还想强X?
没想到陈纪衡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手腕给叨住了,俩人隔着桌子拉拉扯扯。孙建军边拽边骂:“你TM发什么疯?有病啊你!”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陈纪衡依旧慢悠悠地,“我就是想闻闻你的味道。”
“闻你X个头!”一提起这件事孙建军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早就发过毒誓,一定要喷香水,天天喷夜夜喷,熏死你个丫的!
孙建军胳膊暗中使劲,想要拽回来,没想到陈纪衡放松了力道,大步跨过桌子,顺势扑到他身上。一百好几十斤带着气势压过来,孙建军哪扛得住,一下子躺到榻榻米上。
“我草!”孙建军头皮发麻。
“我不喜欢日式。”陈纪衡还慢条斯理地解释,“但这样更方便。”说着深吸一口气,皱皱眉头,“真喷香水了?”
“你TM快点给我起来。”孙建军翻身把陈纪衡掀下去,呼哧呼哧直喘气。
陈纪衡一笑,不再勉强,整整弄乱了的衣服:“算了,我刚回来,没几个人认识。你不一样,喊出声把大家引来,万一弄上个都市小报什么的,名誉扫地有辱斯文。”
这摆明就是威胁,孙建军心里一横,瞪眼睛道:“有本事你就叫,谁怕谁?!找人来拍照啊,来呀来呀!”
“呵呵。”陈纪衡看着孙建军笑,笑得对方直发毛。幸好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陈先生,可以上菜么?”
陈纪衡道:“可以。”走回去坐好。
两个服务员进来摆菜,无非是一些刺身寿司味增汤石板烧之类。日本的东西华而不实,样子挺好看,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冷冷淡淡,很不符合东北这边的口味。而且量还少,一筷头下去便能看见碗底的花纹。
说实话孙建军不太喜欢吃这玩意,都不如他爹做的手擀面过瘾。但他常吃,原因无他,这玩意贵、档次高、听着有身份、时髦。
孙建军追求一些时髦又彰显身份的东西,绝对紧跟潮流,哪怕吃完料理再回家泡方便面。
陈纪衡拿起筷子:“你开车咱们别喝酒,饿了吧,吃点东西。”
孙建军狐疑地瞅瞅菜,再瞅瞅陈纪衡:“你请?”
“我请。”
那就不客气了!孙建军心说,害我损失一个大单子,请我吃顿饭也是应该的。连吞几个寿司,却见陈纪衡不吃东西,只看他,直着脖子艰难地把东西咽下去,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这么吃没意思。”
“唔?”
陈纪衡夹起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的生鱼片,慢慢地道:“最好放在你那里,一边吃一边舔。”然后放进嘴里,缓缓咀嚼,目光半点不离孙建军。说着这么低@级@下@流的话,偏偏一脸禁Y的一本正经。
“咳咳……”孙建军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他自认风流倜傥万草丛中潇洒来去,但也绝对没有这么变@态,不过现在的孙建军可不是刚见陈纪衡时的孙建军了,他有心理准备,强迫自己对上陈纪衡的目光,凶巴巴地道:“你别做梦了,谁玩谁还不一定呢。”
这顿饭吃得越发食之无味,孙建军沉着脸匆匆离去。陈纪衡打开手机,看上面的留言,有一条是罗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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