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你的。」她终於开口,「但的确,你看不到,还是我来吧。」这次淡菊替他抹药时,他起了反应。他猛然闭上眼睛,惨白的脸孔,渗出血似的红晕。淡菊却神色不变,依旧检查伤口、上药。日後上药改用一截磨圆的玉钗,不再跟他有实际的接触。
司空开始有些郁郁,饮食减少,忽忧忽喜,神情恍惚。淡菊却觉得头疼,这是她第一回不知道如何下药。
研究了整晚,她决定先打通司空的气脉。之前怜惜,怕他体弱捱不住。但事态发展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料理他的眼睛。
司空或许体弱,性情却极坚忍,又曾练武,基础不错。施艾旬余,加上用药蒙於眼上,终於复明了。
眼前的景物原本只有明暗色块,他以为没有效果。渐渐的,色块汇聚出轮廓,一直包裹着他的浓雾,渐渐散去。眨了眨眼,景物越发清晰。
他终於回到天地间,而不再是个瞎子。
「淡菊!」他猛然回头,欣喜的笑让他焕然如春花,却在见到淡菊的脸时,瞬间枯萎,倒退了一步。
她觉得,心口有点疼。
旋即转身,淡菊轻笑着,「恭喜司空公子,再将养段时间,就大好了。」立刻走出病房,笔直的走入院子,提起药篮,开了竹扉上山去了。
快步在山底走着,她笑着笑着,滴下泪来。果然是修为不足啊…白念那许多佛经。
不过,司空公子的「思春之病」,一定是痊癒了。身为医者,开出这样的良方,还是颇为自豪的。
虽然胸口隐隐作痛,但也觉得整个轻松起来。终究不至无法收拾的地步,她还能笑着说再见。
她还有师父相伴,她不寂寞。
百花杀 之四 @ 作者:蝴蝶seba
行到一块庞大云母石时,她站住了。
那块云母石有人一样高,异常光滑,比铜镜还清晰。天生地成,非常奇珍。她的师父看着这块云母石非常感叹,说跟玻璃镜差不多,又开始唠叨抱怨科学落後,连个水银玻璃镜也造不来之类的。
很多年了,她没仔细端详过自己。
红艳的胎记横过鼻梁,在脸颊上异常惹眼,像是一个「︿ 」,颜色已经比刚来时淡了许多,以前可像是火烧似的。但胎记光滑,而她脸部的皮肤暗沈,总是冒着油汗,粗糙不堪。
师父用了多少药都不能改善,她自己更是束手无策。
五官尚可,但也跟美搭不上半点关系。
但她还满喜欢自己的脸,非常亲切。就像她也还满喜欢自己略微矮胖的身材,很耐苦,像是短腿的滇马,负重行远。
或许是因为,师父也喜欢。师父会捧着她有些油汗的脸庞,怜惜的说,「你这脸儿有什麽不好?这是三色菫,花语叫做思慕。你这样的身材叫做刚刚好,谁知道我那儿减肥都减出大群不死军团,到了这儿了,这什麽平行世界的明朝还流行个鬼楚腰,饿死多少女人。」师父都说好,那她就喜欢这样的自己。
渐渐的,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家里还有个病人等着吃饭吃药,也该回去了。
踏着夕阳余晖,她从山道归来,远远的,看见一件青袍漂荡,瘦得可怜的司空的站在路口,直直的望着她。
眉眼间犹有抑郁,但眼睛已经有了粲然光彩,让他整个人都活起来。
她微微一笑,「司空公子,眼睛感觉还好麽?」见她这样淡定,满腹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他想了一整个下午,该说什麽,该怎麽说,却在她淡然却疏远的微笑中死寂了。
他只能胡乱的点头,缄默不语。
淡菊走在前面,「我挖了几节山药,等等倒是可以炖汤喝。吃过饭我再替公子把脉。入秋了,易招风寒,请入内安歇可好?」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轻轻的一声「嗯」。
她自走去厨房切洗,司空公子默然走入自己的病房,并没有跟来。
甚好。
等她作好简单的饭菜,装入食盒中提去给司空公子,他只垂着头,看着地上,淡菊将饭菜摆好,放上碗筷,轻轻的对他说,「司空公子,既然复明,请用餐饭。
我去厨下顾汤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低声,「…淡菊姑娘先用吧。」「我厨下已留饭。」她温和的说,转身走了出去。
等她在厨房吃过饭,汤药好了,她端着汤药走回病房,发现司空公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旧看着地上,桌子上的饭菜一点都没动。
手一软,差点把汤药给撒了。
她突然,整个心都累起来。或许是他长得太美、太好,所以分外不能容忍粗陋吧?
连她作的饭菜都觉得食不下咽。一口气噎在胸口,非常非常的闷。
等汤药的边缘烫了她,她才惊醒过来。默默的将碗搁在桌上,「司空公子,请用药。」他摇头,不讲话。
那种深深的累更沈重了。
但身为医者的理智鞭策着,让她勉强振作。拿出帮他涂抹的伤药瓶罐,一一说明这是什麽时候用的,该怎麽使用,使用在何处…「你背上的伤大致上都好了,只剩下一些…你能自己上药的地方。」她语气冷漠疲倦,「行百里而半九十,请你多少容忍些…」「一步,就已是天涯吗?」他愤然抬头,目光炯炯的盯着淡菊。淡菊瞅了他一眼,他低下头,「乍然得见,与我想像不同,只是有些吃惊…你依旧是淡菊姑娘,我也一样愿为奴仆。」那种沈重突然消失,无比松快。她有些悲哀的笑笑,自陷泥淖啊自陷泥淖。这是个心灵脆弱的病患。淡菊啊淡菊,你有何值得喜悦?
「先不提为奴为仆,」她苦涩的笑笑,「让我喂饭喂药,抹伤更衣,是把我当丫环呢。」「…你喂,我才吃得下。」他别开脸,淡淡霞晕。
…且惜一时之缘吧。她叹气,「我去热一热,都凉了。」「不用。」他低头捡起筷子,「我自己吃饭…你喂我吃药?」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她隐隐觉得不好,觉得危险。但他顺从的看着她,等着她一羹羹喂着非常苦的药,洗浴後无助茫然的躺着,等她检查伤口和消毒涂抹时,她又没有办法拒绝。
似乎也没治好他的春心,他依旧颊生霞赤如血,眼神朦胧的…起反应。
淡菊开始觉得自己得先给自己把把脉,看是不是快得了疯症。
百花杀 之五 @ 作者:蝴蝶seba
赏尽枯菊後,百花尽杀。
入冬之後,司空的身体大致上已经癒可,快得超过淡菊的预期。或许是因为司空原本练武,气脉畅通後就能自己运气疗伤。
帮他把脉,宛如枯木逢春,生命力挣扎着喷涌而出。难怪会金针封脉封到如此霸道,害他失明。若不是如此,又岂会束手就范?幸好救治得早,再封个三五个月,她也毫无办法了。
但他服用了太多药物,摧残他的健康。她不得不开方疗养,试图解除毒性。只是她常踌躇烦恼,久久无法下笔。就是怕对他饱受药害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还是瘦得可怜,却已经开始出现沈稳的姿态,已经许久不夜惊了。甚至已经开始帮她作些粗活,搬柴提水生火,动作很生涩,可见没干过。但他学得很快,也很坚持。
下了雪以後,待在屋里的时间长了,相对无语,司空提议跟她学医,淡菊很快就答应了。
自他癒可後,他们就不再那麽亲密…即使是医病间的亲密。但司空往往会默视她许久,待她回顾就立刻转开,颊上霞红。淡菊觉得很困窘,也有种淡淡的心烦。
她在人情世故上有种极超龄的早熟,早熟得接近沧桑。她能体谅司空此时的心情和朦胧,也很怜惜他受过的苦难和坚强。但就如师父所言,男人薄幸,天生自然。
师父隐居十四年间,共有九十四个有缘伤患,她也见过那些伤患「回诊」。
师父偶尔肯接他们进来喝茶,神情却都很冷漠。
有高官才子,甚至有皇室贵胄。师父背後评论他们都很恶毒。她说,因为她是身分不高的医家女,这些男人「施舍」个妾位就觉得极厚,就算愿娶她为妻,也早有无数妾室。
师父还说,这些人都旁敲侧击的问过她是否完璧,她无法自贱身分和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在一起,负担他们的人生。
「身分地位,对男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师父神情黯然的说,「一切都是算计,就算有真心实意,在他们眼中都极次,一文不值。」经过慕容哥哥的事件,她就明白了。慕容哥哥其实还来过,买通山下医馆鸣钟请医,她不明究底的下山,愕然看到慕容。
慕容哥哥说了许多甜言蜜语,说他从来没忘过山上的时光,也没忘记过她。只是她突然出现在家门前,招人说话…是招人笑话吧?她心底默默的想。
那时她只回头看了医馆老板一眼,就翻身上驴,默默的走了。之後逢钟不应,医馆老板亲自跑到迷途外站了一整天,她才淡淡的说,「可一不可再。」揭了过去。
现在司空又这样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经疲惫,她没力气扛别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余毒未尽,又不能驱他走。
所以,司空说要跟她学医,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着她,能转移心思倒是好的。家里有许多药材,一样样的认其形状气味,了解药性,颇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脉,针灸。他原本就认得全身穴道,教起来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着医书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样刻苦。淡菊这时才能放松些,那种心烦终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药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里。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身子还很单薄,药圃的范围很广,不想他因此受了风寒。
他没说什麽,只是点点头。
等她察看回来,却看到司空在院子里打拳。
看起来像是太祖长拳,只是让司空使来,却增几许柔秀,然而姿态潇洒,宛如玉树临风,看他拳法森然,显见下了不少工夫,下盘极稳,呼吸悠长,并不是花架子而已。
她也会一点武术,不过是强身健体为主的,讲究道家圆融之意。听说是设立迷阵的高人传给师父,师父又传给她。真想要跟人动手,那是绝无可能,但想益寿延年,青春长久,那倒不难。
她心底一动。太祖长拳毕竟太刚猛,对他这样体弱不甚合适。不如把这套无名拳法交给他,说不定还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从容,看向淡菊时,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看真,司空已经垂下眼帘。「淡菊姑娘。」她微讶,但也安心了些。看起来司空已经走出来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长拳。」「图个强筋健骨罢了,不敢说好。」他眉眼间的郁郁已散,神情温和,已经看不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学一套拳法麽?只是这套拳法还讲究吐纳,有些麻烦。但养气培本,颇有些功效。」司空却有些迟疑,「…需要拜师吗?」他赶紧解释,「我已有师尊,若再拜师则须禀明…」「不用,哪这麽麻烦。」淡菊轻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过。一味静养,莫若动静相宜。」於是,除了学医,司空又跟淡菊学这套无名拳法。整个冬天,他们都是这样默默相伴,有时淡菊恍惚起来,会觉得司空已经来了很久很久,而且会一直留下来。
她似乎已经习惯司空在灯下读医书,雪白如玉的手翻着书页。微微皱着眉,认真的表情。和偶尔抬起眼来,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时会粲然一笑,满室生光。
习惯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脚步声,听她指点讲解药材,谈论相生相克。也习惯了教他无名拳法,他也能尽解其中圆融之意,飘然如雪中寒梅。
也许就是太习惯了,等开春以後,她也没再拒绝司空的帮忙,让他陪着荷锄药圃。
他总是将袍角系在腰带里,和她一起劳动。甚至陪她一起牵着老驴下山,贩卖药材、采买,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长什麽样子。
每次动念想帮他安排个新的身分,送去适合他的地方,她总会辗转难眠整夜,说服自己,再多留一阵子,再让他多学一点。就算不为医,也能自疗。
但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来递给她,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他已经痊癒,残毒也已清除。她的手术很成功,没留太多疤痕。
这方美玉曾经破碎,她极尽所能,已经将之修复完整。但这玉,终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温柔的说,「您的身体已经完全癒可。或许您要送信归家?」司空脸上的血色都褪了个乾净,萧索如春雪未融,「我没有家。」「…如果您坚持不归家,或许我可以将您安排去江南…我师父在那儿有个挚友,为人宽厚,您这样美质,他一定将您视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里的桃花这样艳,艳得像是火,几乎要烧着她了。
「我哪里都不去。」他脸孔惨白,眼神却幽深,「淡菊大夫,我说过,待癒可即为你的奴仆,要不,你就把我卖了。」淡菊局促起来,「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为师吧?我将所有医术都教给你…」「不!」司空怒吼,「绝对不!我绝不拜你为师!」她愣住了,「…为何?你不肯拜我为师,却要与我为仆?」司空的脸孔更惨白,低头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头,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这瞬间,淡菊明白了。师徒为五伦之一,司空不愿违背伦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几个耳光。但她从来不曾与人相争,此刻只气得胎记更为鲜红,抖了好一会儿才骂出口,「莫这般轻贱自己!因为你轻贱的是我极为看重的人!」她怒弃桃花,转身就走。只是司空从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断的发抖。
百花杀 之六 @ 作者:蝴蝶seba
他的颤抖,引起淡菊的心酸。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司空虚环着她,压在背上,像是已经不禁负荷。
她的师父是空前绝後的女神医,行走江湖十三载。医疗笔记堆叠甚高,毕竟她隐居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这些笔记都写得整齐,全是白话文,一看就明白。
当中有一册专门记录女性伤病,更是字字血泪,触目惊心。当中一章她只看过一次,做了数日恶梦。
有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姑娘,往往如颠似狂,甚至有的自贱自恨,将自己卖进青楼,或被丈夫百般虐待也甘自如饴,奇模怪样,不一而足。
司空…居然符合当中某些描述,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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