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我想看的只有一张脸,却有那么多的脸重重叠叠地挡在前面。可是,当那一张脸显露出来的时候,我又害怕看到。天一,我的天一,在我眼前晃动着的天一是流泪的,是受苦的。我却没有力量去拉她,我甚至不在她的身边。
我不想动。
我想哭。
我躺在床上,摊开自己的手脚。如果人可以就这样放弃自己,那我就把自己放弃了。
母亲曾经来看过我一次,她轻脚轻手地推开我的门,我急忙闭上了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来。母亲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然后放心地走了。
我很惊讶,我居然没有插门。
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懒在床上了。
我走到楼下,母亲见了,说:“睡觉是没有用的。到玉花江边去走走吧,看看水,心情就会好了。”
我惊讶地看着母亲,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含在了眼睛里。
母亲背对着我,说:“人要认命,老天爷会安排男人和女人的缘分的。”
我想母亲这一次是错了,困扰我的并不是什么男女爱情,而是,我的女儿天一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而母亲从来不知道有一个天一存在,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母亲,而现在我有了勇气,但是,我又不能告诉母亲了。天一是树叶淑百和李南的,永远是这样的。
我洗完了脸,进到厨房,我对母亲说:“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母亲笑了,说:“还会是什么?我看他的腿病倒没有什么,心病就难医了。”
“合新?合新他怎么了?”
“还不是像你一样,到现在都没有起床。”
“哦,我不知道。你去看过他了吗?他是不是病了?”
“老爹去看过了。”母亲说,“不过,也该起来了。你去喊喊他。”
合新的门没有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睡觉都是这样的,男人就是大敞着门睡觉也是没有什么的。
窗帘没有拉开,屋子里的感觉很黑,一股呛鼻子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急忙快走了几步,把前后窗帘都拉开了,并且猛地推开了窗户。我这才看清了躺在床上的合新,一看吓了我一跳,他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躺着,除了一条三角裤和左腿上缠着的绷带,其余部分光碌碌的。他四肢大开,仰面躺着。我走了两步才看见地上有一滩污秽,原来呛鼻的味道就是这滩污秽,再一看,我明白了,是合新吐的。很显然,他昨晚酒醉了。
合新坐在大榕树下面,他的脸色苍白,还一脸的羞涩,他不停地对母亲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母亲在数落继父:“你的眼睛是怎么看的?还说合新睡得香喷喷的。你看不见,未必鼻子也闻不到?”
继父嘿嘿笑着,说:“我就是看见他在睡嘛。不过,酒醉了睡得就是香。”
继父说完看看合新,合新点点头,他们俩人都笑了。
吃过午饭,只有我和合新还在院子里,合新说:“对不起。我很丢人,是吗?”
合新说完,眼皮搭拉下去,看着地上。
我说:“看你那样子,像死了一样。倒是吓了我一跳,也算有精神损失啊。”
合新还是底着头,说:“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了,说“跟你开玩笑呢。”
合新说:“我可说的是真的。”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我想也许他不记得了,他毕竟是喝多了。可是,我却挥之不去。
阳光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懒洋洋的,就连青石板桌子也在睡觉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听周围沉睡在阳光下的土地和树木呼吸的声音。
我其实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单身,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并不是很出世的,事实上他有许多地方都很入世,他在为天一拿主意的时候,他非常现实。他的职业让他有机会进入到各个家庭里去,他了解社会。他有丰厚的收入,他用这些收入去享受和时尚的生活,他在双楠小区买了房子,淑百说,那个区域入住的人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他穿着的衣服、用的东西都是一些品牌产品。他并不是不会和女人打交道的,他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会感觉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那种与生惧来的攻击性。可是,他没有女朋友,甚至也没有发现他有男朋友;他没有用手机;他也没有买车。这些又似乎让人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
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把地面、房屋都涂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偶尔会听到阳光撞击树木的声音,吡吡驳驳的,像闹着玩,一会儿又被制止了。
合新在用手揉着太阳|穴。
我说:“头疼,是吗?”
合新笑笑。
我说:“醉酒很难受的。”
合新说:“一个男人难免要醉几次啊。”
“现在是不是在想,永远也不要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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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没有。有老爹这样的酒友,不喝真是会遗憾的。”
“你们俩互为酒知音了。”
合新嘿嘿笑了,他仰起了头,阳光穿过树叶把斑驳的光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像罩了一只竹编的筐子里,这样一来,他的脸上竟有了几分孩子样的表情。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接着莫名地升出了一种对他的怜意。他是强大的,可他也是脆弱的。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一次不算大的意外发生,就让他遭遇尴尬,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过去的日子,他需要别人的帮助。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目光从合新的脸上移开以后,我无意间看了一下院子的大门,一看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院子的门口,我定睛一看,是孙萍!
我急忙走到门口:“孙萍,你……你怎么来了?”
孙萍脸色苍白,一副疲惫的样子,她手里提着的一个旅行包在她见到我的那一瞬间,脱离了她的手,滑到了地上。
她说:“我真的找到了。”
孙萍说完就一脚跨进门槛,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呜呜哭了起来。
合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拣起了那个旅行包,默默地站在我们的面前。
我不时地用手轻轻拍打着孙萍的背,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任由孙萍哭着,她像是憋了一个世纪的眼泪一样,哭得滔滔不绝。
过了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腿站得酸了。合新说:“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受了这句话的提醒,我搀扶着孙萍走到了青石板桌旁边。我急忙递了纸巾给孙萍,她抬起了脸,我看到她很虚弱很虚弱的样子,连坐也好像坐不住了。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孩子,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孩子。
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已经会孕育另一个生命了。
我对孙萍说:“什么都别说,好吗?先好好睡一觉。”
孙萍顺从地跟着我进了房间,我把她安排在合新房子的隔壁,那本身就空着,里面的被褥都很干净,母亲有经常凉晒被褥的习惯,就是不住人,母亲也要经常翻晒。
合新把孙萍的旅行包放下就走出门了。我把孙萍安置到床上,对她说:“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觉。”孙萍顺从地点点头。
我站在阳光下,合新朝我走来,说:“真对不起。”
我说:“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是来找我的。”
合新没有再说什么。
孙萍的确是来找我的,她说:“想来想去,除了找你我别无去处了。”
我说:“谢谢你这样信任我。你看到没有,在这里是最好的。”
孙萍在透透地睡了两天以后,精神状况和脸色都有了好转。在一个晚上,她蜷缩在我的床上,把一切都讲了出来。
她居然找到了那个男人,还是在网上,她说:“我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觉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别。或许本来就是一种虚幻的,就像我在信里对你说过的,在很大的程度上,对他的迷恋是因为另一个人。我以为他们已经重合了,其实,怎么可能呢?他们在本质上是决然不同的。他甚至是一个流氓,一个无耻之徒。我算是领教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他根本就不配叫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动物,居然还有这样的动物存在?
“你真的想象不出来,他那种恶心的样子。
“全都坍塌了,真的,就在一瞬间,我心里竖着的一个东西全都塌了。
“我想你说得对。要爱自己,保住自己的工作才是重要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靠的就是自己。
“可是,我还是难过。毕竟那个孩子他没有错,可是,我却不给他生存的权力,我太有罪了……”
孙萍说不下去了,我说:“你现在也算是在坐月子,千万别哭。要不会落下毛病的。”
孙萍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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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我说。
孙萍心里有伤,每个女人的心都是很脆弱的,伤痕会随时留下。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我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是后怕,也是一种庆幸。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更多的是庆幸,庆幸我自己的勇气,我把生命给了天一。但是,自从天一生病以后,我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我的确给了她生命,但是我也给了她痛苦,如果没有生命,必然就不会有痛苦。最可怕的是,看着她在承受痛苦,我却是无力的,我帮不了她,我甚至不能守在她的身边。
想到这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你做得对,你把他送到了一个更快乐的地方。”
也许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不论是让一个生命存在或是消失,上天都会做出安排的,在那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或许时刻幸福,或许时刻鲜花满地、阳光明媚。
我的母亲全心全意照顾起孙萍,她不问一个未婚的女孩怎么就做了人工流产,她只是把她认为的最有营养的食品做出来给孙萍吃。
我们家的房客走了又来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他们在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高呼:玉娘。不论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们喊出“玉娘”的口音都是一模一样的。母亲也高声应着。
日子像玉花江里的水一样,在阳光下流淌着。
阿明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因为合新的缘故不愿意回丽江来。
阿明说:“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谈生意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阿明说:“不是的。不要乱想。”
我想阿明他说的不全是真话,但是,阿明就是这样的,他不善于说假话,他是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才会说的。
合新的腿一天比一天好,他在院子里试着走路。有时,我站在楼上的回廊上,可以看到他在院子里蹒跚的样子,我看到孙萍坐在大榕树下面的一把母亲专门为她放置的藤椅上,她在看合新练习,偶尔能听到她说:“再走一步,加油,加油啊。”
合新喘着粗气回到石凳上坐下,端起一杯事先准备好的茶水喝了起来。从我站着的回廊看,他们坐得那么近,我希望孙萍的感觉是幸福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的面积,几乎是一样的多。
看着这一切,我心里升起暖暖的感觉。我想到了在昆明的天一、淑百和李南,是他们给了我力量和勇气,我也会尽力去帮助我能帮助的人。
我在作画,我的画和过去不一样了,别人这样说,我自己也能看出来。我不知道变化是从何而来。一个人永远不变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我画得比过去更好了,我在上台阶。
八月眼看就要过去了,关于画展的事我没有问过阿明,我想也许一切都变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合新还没有来的时候。计划像人一样也会变的。但是,我还在作画,我画画不是为了画展,也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一种需要。是画画这一件事在慰藉着我,滋养着我。给我享受幸福的理由和承受苦难的勇气。
有一天,孙萍突然说:“玉香,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说:“我没有秘密,你看到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孙萍说:“你有。”
我说:“我已经没有秘密了。如果有你不知道的,那就是不值得知道的,而不是秘密。”
我想,如果说天一是一个我的秘密的话,那么时间已经把这个秘密公开了,像一朵花,到了时候自然会开放的。天一的身份之所以没有对她自己说明,是因为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生命的本身,而不是什么秘密了。
孙萍并不罢休,她说:“你和合新。”
我笑了,说:“你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吗?我们有秘密吗?”
孙萍低下了头。
我说:“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但是不要把这种幸福当成一个永远的障碍。把这个幸福当成一棵小树,种在自己生命通道上的某一处,总有一天,你会受到树荫的庇护的。”
我想,每一个女人这一生都会遭遇一次近乎病态的相思,这样的相思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却是不可鼓励的。
孙萍的到来,把即将发生的一种可能冲淡了。
她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我把自己看得更清了。我对我所迷恋的那一种虚幻的气息也产生了怀疑,难道这样的感觉不是一种病态的相思吗?孙萍迷恋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我却迷恋一种气息,我病得比她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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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看孙萍的情绪也好转了许多,我就对她说:“我不能时刻陪你,我要工作。”
我又开始作画,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把面临院子的那一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只留了冲着后院的那一扇窗,我把那扇窗大大的开着,让阳光,还有风,还有一些飞虫,自由的进出。我沉浸在我的世界里,我忽然对白色和红色迷恋无比,我无休止的使用白色,纯白色,大块地涂抹在画布上,有时整张画布都是白色,只是在某几个地方暗藏着红色,或是飞扬着红色。有时又是相反的,我用许多许多的红色,又用白色划破画面,像一颗流星一样,或是像闪电一样。
我把画好的画放在屋子的正中,我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我的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