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一句有用的语都没对我说,好像我是瘟神。”
“也是的,我那药方,病人是说不出口的。你也晓得,癞痢是天下最难诊治的
病之一。你那芒硝的用法,阿彩都对我说了。就当是以药会友吧,我也实话实说。
一般医生郎中只能对付癞痢皮,你这芒硝进了一步能达到癞痢肉,却拔不出癞痢的
根。我这办法要难得多,叫做一洗二抹三涂四引虫,外加内服。瞒到死也不能让病
人晓得,那些东西哪是人用的呀!阿彩不一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东西,她越想了解。
我也没有半点瞒她。她说,只要不受杭九枫的控制,莫说是搽抹,哪怕要将这些东
西全部吃下去,她也心甘情愿。”
“这是阿彩说的原汤原汁,还是被你加了盐、添了醋?”
“杭先生若不相信,可以亲自找阿彩问一问就清楚了。”
二老板说话的语气和措辞都很得体,既无嘲讽,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势。
杭九枫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好说:“阿彩同你说过一件事没有?”见二老板一
脸茫然,杭九枫就将过去在阿彩面前起过的誓说明白了,“那时,我硬说天下不会
有第二个男人会娶她,没想到你会做她的第二任丈夫。所以,我要将从前吐在地上
的那泡痰舔起来。
阿彩当年的睡房已经做了测候所,她屙尿用的马桶自然也不在了,只好在这只
男人屙尿的粪桶旁了确这心愿。“杭九枫往地上吐了一泡痰,然后果真趴在地上伸
出舌头细细地舔得于干净净。
“你可以走了。”杭九枫站起来说。
二老板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喀嚓”一声响,他便停下来不走了
:“杭先生用不着玩这一套!我在武汉三镇闯荡多年,有钱的,没钱的,有枪的,
没枪的,有权的,没权的,有狠的,没狠的,军阀强豪地痞流氓,世间形形色色的
人我都见过。这样说吧,阿彩曾经帮我算了一笔账,这些年挨黑枪有三次,被人威
胁要上门来自缢的有两次,在后门外放火的也有一次,被人绑票、关进各种黑屋子
又有三次。我听出来了,杭先生只往枪膛里放了一枚空弹壳,若是只想吓人,那又
何必如此哩!”
“这就对了!你不这样说,我会一直糊涂下去。男人没有一点狠劲,阿彩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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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喜欢的。”说话之间,杭九枫将手枪倒拿着递过来,说二老板假若认为枪膛里只
有一枚弹壳,那就冲着他的胸口开一枪试试。二老板不愿意玩这种游戏。日本人投
降时,春满园曾经演了一曲新戏,中日两国军人全部用真枪真刀,只有子弹是用过
了的弹壳,需要开枪时,幕后一放响炮,台前的演员就拉枪栓,退出来的真子弹壳
撒满了戏台。从那以后,只要枪膛里不是真子弹,戏园里的人都能听出来。此话一
出,杭九枫更来劲了,连激将法都用上,不无嘲笑地说武汉街上的苕都以为自己是
见过大世面的人,明明是一知半解,却要装出天上事懂得一半,地上事无所不知的
样子。二老板的确小看了杭九枫,听到这话后,也不细想了,接过手枪,就近抵着
杭九枫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握在二老板手中的手枪竟然响了。高高大大的杭九枫轰然倒下,摔
进那把宽大的太师椅里。等在外屋的人齐齐地吼叫着冲进屋里。
“你没死吧?”阿彩抱住自己的丈夫,“我还以为杭九枫朝你下毒手了。”
“我将杭九枫打死了!”二老板浑身都在哆嗦,“我听得清清楚楚,枪里没有
子弹,一枚空弹壳应该打不死人呀!”
这时候,有人拿过绳子要将杀害杭九枫的凶手捆绑起来。
“等一等!我找不到枪眼!也没有看到出血!”满脸疑惑的林大雨从杭九枫身
前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几个人围上去正在细看,瘫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的杭九枫突然跳起来,站在屋
子正中放声大笑。反应不及的阿彩和二老板吓得不轻,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杭九枫好久没有如此得意:“没事,放这些脓疱走!”
满脸嘎白的一对夫妻从地上爬起来:“你真的没死?”
杭九枫说:“你们又苕了!都说我性格凶残。真凶残的是你们这些戏子,一个
人该死就让他死,可你们硬是要年年月月日日放在戏台上,砍五百遍,杀五百遍,
人都死了一千次,还不放过他,这才真的是可恶可恨。”
二老板又说:“我想了解,杭先生真的是刀枪不入?”
杭九枫更得意了:“这是我的本事,你还是去研究阿彩头上的癞痢吧!”
二老板悲哀地拉着阿彩:“你说得对,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人。”
阿彩麻木地说:“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走吧!”
杭九枫听见了他俩的话:“哪有一来就要走的!太急了,只怕我想演给你们看
的一曲戏,找不到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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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板本能地问:“是楚戏还是京戏?若是汉戏我可以当当票友。”
杭九枫说:“你的角色已经演过了,剩下的与你无关。”
阿彩领着二老板走出小教堂,跟在后面的杭九枫提醒他们,走不走都要去雪家
叙叙旧。阿彩竟然真的进了紫阳阁。
寒潮过后的天门口,照例是冬日暖阳的好天气。洋溢在雪家屋里的安宁让阿彩
的心情重新好起来。雪柠请二老板留下来小住几天再走,二老板愿意留,阿彩也不
反对。经过前些时查抄家财和差点被杭九枫他们报到上面去定了死罪等一系列事故
后,雪柠和柳子墨备了一笔遣送费,将王娘娘等一应佣人全部送走了,只留下死活
也不肯离开的常娘娘。虽然人少,常娘娘管的事却多了。常娘娘替阿彩他们添茶水
时,不断地朝雪柠使眼色。
雪柠以为有要紧的事,借故起身。常娘娘赶紧跟到一边提醒她,阿彩是有丧事
在身的人,没过七七就进到雪家已是不吉,再让他们夫妻俩在家留宿,那可是万万
做不得的事情。雪柠哪里肯听,还要常娘娘少将这些没有油盐的闲话当成警世箴言。
常娘娘一着急,顾不上礼节,就在一旁自言自语:“新政权爱立新规矩,披麻戴孝
的人都可以往别人家里钻。”阿彩一听便又要走。雪柠也不怪常娘娘,只让大家一
起回忆,二十年前阿彩本是雪家人,中间有些变故,如今又回来了,就不应该再分
彼此。闻听此言的常娘娘怔了怔,随之也变了态度,连连道歉,说自己老糊涂了,
忘了阿彩应该是这屋里长辈。这样一说大家都轻松了。
慢慢地说了许多话,柳子墨看了看怀表后,要去小东山上记录当天的气象资料。
二老板也想跟上看看稀奇,雪柠和阿彩都不答直,惟恐碰上杭九枫,再次闹出意想
不到的麻烦事。经不住柳子墨替他说话,大家又都觉得杭九枫虽然蛮横,却不是那
种死缠乱打的无赖之徒,便都同意了。
柳子墨和二老板一走,雪柠和阿彩不知不觉地就由衣着谈到邓裁缝。虽然在武
汉,阿彩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邓裁缝了,据说五反时,受到一个伙计的揭发。那
个伙计后来自然而然地成了旗袍店的主人,不过不叫老板,而是称为厂长,店名也
改成了理想服装厂。
“名字倒不错,只是不明白这些人有哪些理想!”
“不管什么人,只要当权了,就爱让大家互相告密,这是最不好的,告密是最
丑的丑行,是万恶之源。”雪柠议论了几句后,阿彩也跟着感慨:“单从告密这个
角度看,杭家人倒还有几分可爱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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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柠明白阿彩心里还有些许挥之不去的留恋,也不挑破,只将话题重新引回到
邓裁缝的身上。两个人一致认为,邓裁缝也许遇上凶多吉少难得过去的坎坷了。
突然间,窗户上的油纸颤动起来,几乎是同时,从小东山上传来一声枪响。
听得出这是杭九枫开的枪,杭九枫开枪总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阿彩像苕了
一样抱着雪柠声声断断地哭诉,不该放二老板去小东山,杭九枫说过还要演戏的,
这一次他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雪柠也慌了,不得不将病殃殃地躺在床上的雪蓝叫
起来,要她快去小东山上看看,同时又劝阿彩有信心,她所爱的男人可以挺过一切
难关。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东山上跑。
雪蓝穿上衣服,刚到门口便碰上了魂飞魄散的二老板。
“你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阿彩破涕为笑时,雪柠和雪蓝却慌了:“柳先
生哩?柳先生哪里去了?”
二老板用手指着小东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柠再也不问了,拔腿就往外跑。
小东山上到处都是人,见到雪柠,大家纷纷闪到一边。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着
毫无生气的柳子墨。雪柠、雪蓝和雪荭扑上去,抱在怀里的身子已经冷了。
杭九枫在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样子:“我已经说了,还要演一场戏。柳先生
真的不是好角色。同样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没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却一命呜
呼。二老板可以作证,我就站在这里,他们下山时,我说了一通柳先生早就听过的
话,不许他记变天账,不许他收买革命者,然后像二老板对我那样开了一枪。二老
板先前说得不对,我这枪里的子弹壳是有炮药的,只是子弹头被我拔了下来,打得
响,但是伤不了人。没想到柳先生这么不经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与空包子弹无
关。他是心中有鬼,被那两声喊镇压死的。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难逃,做了
天门口的阶级敌人,就不应该请求省人民政府开恩施救。”
满脸泪花的雪蓝低头撞向杭九枫时,被同样满脸泪花的雪柠用右手死死拉住。
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荭张开嘴想咬杭九枫,也被同样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柠用左手
死死拉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请你说个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会被吓死的。我将自己的性命拿出来让二老板试过了。我要为
杭家正名,免得往后总有人说一县是被吓死的。”
“杭九枫,你不要再做梦,一县从来就不是你的儿子!”阿彩在人群中大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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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出这句话时,从小教堂顶的钟楼里飘出一朵祥云。
山上在刮东北风,树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弯曲。祥云在钟楼上徐徐地打了一个
旋,然后用小教堂内壁画上的五彩人像的仪态,逆着风舒缓地飘向小东山,祥云经
过之处,闻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间,祥云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脸是红通通的,
放着壁画般的光彩。
阿彩的脸变得艳丽了,她却浑然不觉,轻轻地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
胸前左右上下虔诚地划了几下。钟楼里适时地响起荡气回肠的钟声。一旁的二老板
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阿彩将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枫露出一副无耻的模样:“从好奇心上说,我也想看看被吓死的人。是不
是个个都会全身发绿。”
雪柠不再说话,她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盖在柳子墨的脸上,领着雪蓝和雪荭深深
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低声唱起梅外婆死时她们曾唱过的庄严而神圣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里,悲伤欲绝的常娘娘乱拳乱棍地将常天亮打了一顿。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柳先生娶了雪柠?是不是杭九枫的卵子将你的耳朵戳聋了?
往日你老子他们死,你都能事先听到动静,今日天大的灾难落在柳先生的头上,为
什么就听不到呢?你不要不减实。也不要跟着段三国学,凡事先为自己留条后路。
我对你说,在天门口,没有雪家,管他是谁,想留后路,到头来全是死路。”
“我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没听见!自从有了常稳,这耳朵也瞎了,
半夜里,荷边起床给他把屎把尿我都听不见。”
“柳先生刚死,你为什么就爬到钟楼上敲钟?”
“是梅外婆对我说的。我在屋里盘算白雀园旅社的事,梅外婆笑着走进屋里,
她说阿彩想听钟声了,让我去钟楼将大钟敲几下,还说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钟声
会走样,进不到别人心里。从头到尾梅外婆都没有提柳先生。”
“你这小东西,就会说瞎话,编故事就像敲着鼓说书。”
常娘娘坚持将常天亮痛打了一顿,到后来,竟然每打一下就会骂一句杭九枫,
并且后悔自己当年太没主意,当年如果嫁给了杭天甲,别的女人想生杭九枫也找不
到人来下种。常天亮跪在地上听任常娘娘为所欲为。荷边也不敢劝,只好打开门让
常稳去叫雪柠。
常稳在雪家门口碰上帮忙张罗柳子墨后事的圆表妹。圆表妹不让他去打扰雪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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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拉上常稳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来了。
圆表妹也不动手,只在常娘娘身后轻轻说道:“梅外婆不高兴了,说你不该动
手,今日动手,明日就会动刀动枪。今日骂人,明日就会杀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枫不是人,可以骂,可以杀。”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
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
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
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
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
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屁眼里塞回肚子,等
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