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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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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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庞虎,是区里新来的供销合作社主任,那个在生产资料门市部卖农具的王乐
云是我的妻子。”
    蓝脸愣了片刻,伸出手与英雄相握,但从他的困惑的眼神里,英雄知道他还
迷在雾里。于是,英雄对着外边喊:“喂,你们也进来吧!”
    一个身体浑圆的小个子女人,抱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大门走进来。女人
穿着蓝色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吃庄户饭的人。那
孩子眼睛很大,两个腮帮子红通通的,像深秋的苹果。这孩子满脸都是笑意,是
一副标准的幸福婴儿的模样。
    “啊呀,原来是这个同志!”蓝脸欣喜地叫着,同时回头对西厢房里喊,
“他娘,快来,来贵客了。”
    我自然也认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蓝脸牵着
我去县城驮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个王乐云。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
边呻吟。她穿着一件蓝制服,因为肚子太大,制服下边的三个扣子敞开着。她戴
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同看
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
——我叫王乐云,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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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
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我去县医院,
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
后,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
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
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没驮过女人。我撒
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
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
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
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
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
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
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
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
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
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瞅
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
肮脏晦气。到达与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
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主人解开
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
主人歪着头,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
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
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脚来回地搓着,路
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
加上那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
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
——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
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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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
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
——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
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黑,主
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屁股说,快跑,老黑……
    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
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嘴里喃喃着:“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
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
着,亲着,一连声地说:“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
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
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
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
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
“医生护士都说呢,打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
名驴!”
    啊噢~~啊噢~~“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
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
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
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
说:“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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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
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
学了吗?”庞虎问金龙。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
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
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
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
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
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
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
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
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
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
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
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
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
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
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
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
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
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
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九章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
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
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
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
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
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
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
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
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 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
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
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
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
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
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
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
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
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
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
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
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


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
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
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
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
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
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
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
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
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
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
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
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
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
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
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
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
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
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
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
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
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
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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