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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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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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
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
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
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
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
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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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
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
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
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
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逼。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
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
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
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
快地驶来,屁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
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
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
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
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
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
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
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
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
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
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
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
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
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
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
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首十分耳熟的


小曲,让我感到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绷紧的肌肉也
变得松弛。我产生了依靠在这个人身边接受他抚摸的愿望。他终于靠在了我的身
边,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左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腾出左手摸
着我的鼻梁,嘴里念叨着:“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
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一匹杰
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
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
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
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
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
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
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
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
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
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
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
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
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
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
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
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
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
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调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
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
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
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
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怎么搞的?矿石是宝,
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
连声道:“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
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
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
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
了驴肉。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
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
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
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蓝脸还想啰嗦,一个公社干部上来,将他一把拖到路边,声色俱厉地说:
“你他妈的简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县长能骑你家的驴,是你家三辈子的造化。”
    县长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鲁行为,说:“蓝脸,就这样吧,你很有个性,
我很佩服你,但同时为你感到惋惜,作为本县县长,我希望你尽快牵着驴入社,
不要与历史潮流对抗。”
    公社干部把蓝脸推到路边,为县长其实是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蓝脸望着
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县
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雪里站,快走,你驮着
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蓝脸迟早也会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
了集体财产,县长为了工作骑一头人民公社的驴子,这不是正大光明吗?”
    正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就在我与主人相遇五天后的傍晚,我驮着县长
从卧牛山采矿场回来,一匹横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吓了我一跳,不慎


将右前蹄陷入一条石缝。我侧歪在地,县长也一头栽了下来。县长的头碰在路边
石棱上,血流如注,当场昏厥。秘书招呼着人,把县长抬下山去。几个农民,试
图把我弄出来,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缝里,绝无弄出来的可能。他们强行推
我,拉我,我听到“喀吧”一声响,从石缝中传出,一阵剧痛,猛地把我击昏了。
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我的右蹄,连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缝里,从断腿处涌出来
的血,染红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凉,我知道,作为一头驴,我已经毫
无用处,不但县长不会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一匹彻底丧失了劳动
能力的驴,等待我的将是屠宰铺里那把长刀。他们用长刀割断我的喉咙,放完我
的血,剥掉我的皮,然后将我分割成一条条的肉,变成美味食品,进入人们的肚
肠……与其让他们屠杀,不如我自己了断。我侧目看看路外侧陡峭的山坡,和山
下雾腾腾的村庄,啊噢一声,用力往外滚去——这时,蓝脸的一声哭叫,留住了
我。
    主人是从山下跑来的。他满身汗湿,膝盖处血迹斑斑,显然是在路上摔了跤。
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
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
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
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屁!”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
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你这屌人,怎么这样说话?
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算了,算了,
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
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
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
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
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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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
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
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
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
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
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
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
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痛
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
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
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
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
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
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
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
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
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
通红,突然起了高声:“他妈的,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
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
饭,羊肉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
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棍插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
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
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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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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