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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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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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种设备果然出现了,这就是如今各大工厂、车问、教室、银行甚至公厕普
遍安装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但我对你说,即使他们当时就有了这种设备,在我
的舍里安装了摄像头,我也会用猪屎糊上,让他们看得满眼猪屎。
    我搬进新舍已是深秋季节,太阳光线里红色增多白色减少。红色的太阳把杏
树的叶子全部染红,不亚于香山的红叶——我当然知道香山在哪里,我当然知道
红叶象征着爱情,红叶上还可以题诗——每天的傍晚和清晨,太阳落下和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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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也是养猪人吃早饭和晚饭的时候,猪舍里异常安静,我便直立起来,将两
只前爪蜷在胸前,从大杏树上摘下红叶,塞进嘴里嚼着。杏叶清苦,纤维丰富,
能降低血压,清洁牙齿。我咀嚼着杏叶,类似今日那些咀嚼着口香糖的时髦青年。
我往西南角上望去,一排排猪舍,整整齐齐,宛如军营,几百棵杏树将猪舍掩映,
在通红的夕阳或者朝阳的照耀下,杏叶灿烂,如火如霞,是无比美好的景象。那
时人们衣食拮据,对大自然的美景还比较麻木,如果那些杏树和猪舍保留到今天,
完全可以吸引城里人下来欣赏红叶,春天可以搞个杏花节,秋天就搞个红叶节,
让他们吃在猪圈睡在猪舍,真正体会乡野风情。扯远了,对不起。我是一头想象
力丰富的猪,脑子里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经常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情景吓得
屁滚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屁滚尿流的猪随处可见,但哈哈大笑的猪唯我一头,
这事儿后面还会提到,暂且不表。
    就在那些杏叶鲜红的日子里的一天,大概是农历的十月初十吧,就是十月初
十,没错,我相信自己的记忆,十月初十的凌晨,太阳刚刚升起,很大很红很柔
软的时候,久未露面的蓝金龙回来了。这家伙带领着当年在他鞍前马后侍奉过的
孙家四兄弟,外加大队会计朱红心,仅用了五千元钱,就从沂蒙山区买回了一千
零五十七头猪。每头平均不到五元,实在是便宜得惊人。当时我正在我的高尚住
宅里晨练:用两只前爪攀住那根探到我的院子里来的杏树枝权,做引体向上的练
习。杏树枝权柔韧结实,弹性强大,借着这劲儿,我的身体不时地离开地面,沾
着白霜的红色杏叶纷纷飘落。我的这行为一举三得,一是锻炼了身体,二是体验
了身体暂时脱离地球引力的快乐,三是落在地上的杏叶,都被我用爪子拨拉到卧
处。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松软温暖的床位。我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是一个严寒的冬
季,我要做好御寒取暖的准备。就在我攀着树权屁颠儿乐着的时候,我听到一阵
马达的轰鸣,抬眼看到,从杏园外边那条土路上,开来了三辆拖着挂斗的汽车。
汽车风尘仆仆,仿佛刚从沙漠里钻出来,车头上落着厚厚的尘土,以至于难以分
辨汽车本来的颜色。汽车颠颠簸簸地开进杏园,停在那片新猪舍后边的空地上。
空地上散乱着砖头瓦片,还有一些沾着泥巴的麦草。三辆汽车像三个尾大不掉的
怪物,折腾了半天才停妥当。这时,我看到,从第一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蓬
头垢面的蓝金龙,从后边那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会计朱红心和孙家老大孙龙。
然后从第三辆车上的车厢里,站起了孙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样的莫言。这四个小子
的头脸上尘土很厚,活像秦始皇的兵马俑。这时候,我听到从车厢里和挂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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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了猪的哼哼声,哼哼声渐渐变大,变成了齐声尖叫。我心中兴奋无比,知道
猪的红火日子已经开始。这时我还没看到这些沂蒙山猪的形象,仅仅听到了它们
的叫声,仅仅嗅到了它们屎尿的古怪气味。但我预感到这是一群丑陋的家伙。
    洪泰岳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飞驰而来,那时自行车还是紧俏物资,每
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才可以凭票购买一辆。洪泰岳将自行车支在空地的边上,紧靠
着一棵被砍去了半边树冠的杏树,连锁都没上,可见他的兴奋非同一般。他像迎
接远征归来的战士一样,张开双臂跑向金龙,你不要以为他要拥抱金龙,那是外
国礼貌,大养其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兴这一套:洪泰岳张开的双臂在到达金龙面
前突然下垂,他伸出一只手,拍拍金龙的肩膀,说:“买到了吗?”
    “一千零五十七头,超额完成任务!”金龙说着,身体便摇晃起来。洪泰岳
没来得及扶他,他就一头栽到地上。
    随着金龙的晕倒,孙家四兄弟和夹着一只人造革黑色皮包的会计朱红心也摇
晃起来,只有莫言还精神抖擞,他挥舞着胳膊,大声喊叫着:“我们杀回来了!
我们胜利了!”
    红通通的太阳照着他们,使场面显出几分悲壮。洪泰岳招呼着大队里的干部
和民兵,把这几个劳苦功高的买猪人,连同三个司机,扶的扶,抬的抬,都弄到
了饲养员居住的那排房屋里。洪泰岳大声吩咐着:“互助,合作,找几个妇女,
擀面条,煮鸡蛋,慰劳他们,其余的人,都来卸车!”
    车挂斗后边的挡板刚打开,我就看到了这些可怕的东西。它们哪里是猪!它
们怎么配叫猪!它们七大八小,毛色混杂,身上无一例外地沾着肮脏的粪便,散
发着刺鼻的恶臭。我慌忙夹起几片杏叶,堵塞了鼻孔。我原以为他们会弄来一群
美丽的小母猪与我做伴,使我这个未来的猪王享尽艳福,没想到竞弄来一群野狼
与野猪杂交出来的怪物!我原本想再也不看它们,但它们那侉里侉气的外地口音
又让我感到好奇。老蓝,尽管我有一颗人的灵魂,但毕竟还是一头猪,你不能对
我期望过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一头猪?
    为了减轻它们的尖叫对我耳膜的刺激,我揉烂两片杏叶,团成球儿,堵住耳
朵。后腿发力,前腿举起,我把住那两根杏树权儿,取得了一个开阔的视野,将
新建猪舍旁边那片空场上的景物尽摄眼底。我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在七十年代的
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将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事迹,最终将被莫言那小子写进经典,
我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我要保护自己的视力、嗅觉、听力,这些,都是我创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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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的必要条件。
    我将前爪和下巴放在树权上,借以减轻两条后腿承受的压力。树权因我的压
迫而下垂,并微微颤抖。一只啄木鸟贴在树皮上,歪着脑袋,用黑色的小眼睛,
好奇地看着我。我不懂鸟语,无法与它交流,但我知道我的形状让它感到了惊奇。
我透过疏朗的杏树叶子,看到那些从车上卸下来的家伙,一个个头昏眼花、腿脚
发软的可怜样子。有一只嘴如柱笼、两耳尖削的母猪,可能是因为年老体弱、不
堪旅途颠簸,一下车就晕了过去。它侧卧在沙地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
还有两只模样略微周正些的小母猪,看样子极像一母所生,都弓着脊梁,在那里
呕吐。它们俩的呕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使半数的猪,弓起了呕吐时
的脊背。其余的那些家伙,有歪着的,有趴着的,有借着杏树粗糙的树皮蹭痒的,
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天哪,多么粗糙的皮肤!是的,它们身上有虱子,有
癞癣,我要保持警惕,与它们拉开距离。有一只黑色的公猪,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家伙瘦而精干,嘴巴奇长,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坚硬,肩膀阔大,屁股尖削,
四肢粗大,眼睛细小但目光锐利,两只焦黄的獠牙,从唇边伸出来。这家伙基本
上就是一头未经驯化的野猪。所以,当众猪因长途坐车体力不支丑态百出时,这
家伙却悠闲地散步看景,宛如一个抱着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几天之后,金龙为
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
的一个反面人物,对,就是那个抢了少女包袱还要抢人的坏种,我与刁小三的戏
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挥下,社员们将那些猪捉进那五排二百间猪舍。捉猪
的过程纷乱而嘈杂。那些智商低劣的家伙,在沂蒙山区被野放惯了,不知道进了
猪舍就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它们把进猪舍当成了上屠场,它们放声痛
哭,它们尖声嚎叫,它们胡碰乱撞,它们四处逃窜,它们都使出了最后的力气,
做困兽之斗。那个在牛时代里干了许多坏事的胡宾,被一头发了疯的白猪撞中小
腹,仰面跌倒后,费劲坐起来,面色灰白,头冒冷汗,捂着肚皮哼哼,这个倒霉
蛋,心地阴暗,自视才高,什么事都想掺和,但吃亏的总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
怜。你大概还记得我作为一头牛时,在运粮河广大的河滩上,修理这老小子的情
景吧?几年不见,他更老了,门牙脱落,说话漏风,但我作为一头猪却只有半岁,
正是青春年华、黄金岁月。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还有一头豁了半
个耳朵、鼻子上扎着一只铁环的阉公猪,暴怒之下,咬伤了陈大福的手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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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与秋香有染的坏蛋,夸张地大声嚎叫,仿佛整只手都被公猪咬掉而不仅仅伤了
一个手指。与这些无用的男人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行动迟缓的中年妇女,有迎春,
有秋香,有白莲,有赵兰,她们都弯着腰,伸着手,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
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墙角的猪靠拢。尽管这些沂蒙猪身散恶臭,
但这些女人脸上却没流露出丝毫厌恶之意。她们的微笑是那么真诚。猪们虽然还
是发出惊惧的“哐哐”声,但却没有逃窜。女人的手伸过去了,不避污秽地触到
了它们的身体,她们为它们搔痒。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它们的斗志顷
刻之间便被瓦解,一个个眯缝起眼睛摇摇晃晃地软在了地上。女人们顺势把这些
被温情俘虏了的猪抱起来,一边在它们的腿缝里搔着,一边就把它们送到了猪舍
里。
    洪泰岳对女人们大加赞赏,对那些粗野蛮干的男人冷嘲热讽。他对坐在地上
哼哼不止的胡宾说:“怎么,鸡芭被猪咬掉了吗?看看你这熊样,起来,躲到一
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对惨叫不止的陈大福说:“还有你,哪里像个男
人,即便是咬掉了两个指头,也用不着这样哭嚎!”陈大福攥着手指道:“书记,
我这是工伤,公家要给我医疗费和营养费!”洪泰岳道:“你回家等着吧,等着
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派直升机来接你去北京治伤,没准中央首长还会接见你呢!”
陈大福道:“书记,你用不着讽刺我,我虽然傻,但好话坏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洪泰岳啐了陈大福一脸唾沫,又对准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滚你妈的蛋!
你傻,你偷鸡摸狗时怎么不傻?你争竞工分时怎么不傻?”说着,又踢了陈大福
一脚。陈大福躲闪着,喊道:“共产党还打人啊?”洪泰岳道:“共产党不打好
人,对你这样的二流子,除了打别无良药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边去,看
见你我心里就憋闷!二小队的记工员来了没有?今天早上,参加抓猪的人都记半
个工,但胡宾和陈大福不记!”“凭什么?”陈大福拔高嗓门吼叫着。“凭什么?”
胡宾尖着嗓子吼叫着。“什么也不凭,我看着你们俩不顺眼!”“工分,工分,
社员的命根,”陈大福忘记了手上的伤,将那伤手,攥成一个拳头,在洪泰岳眼
前挥舞着,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孩子饿死吗?我今天晚上就带着
老婆孩子睡到你家里去!”洪泰岳轻蔑地说:“你以为我老洪是被人吓唬着长大
的吗?老子革命几十年,什么样的难缠货色都见过,你这一套癞皮狗战法,对付
别人也许有效,在老子面前不灵!”胡宾原本也想跟着陈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
白莲,用沾满猪屎的胖手,扇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赔着笑脸对洪泰岳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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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胡宾窝着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样子。洪泰岳说
:“起来吧,难道还指望着四人轿来抬你吗?”于是胡宾委屈着爬起来,跟在身
高马大的白莲身后,缩着脖子,回家去了。
    在闹闹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头沂蒙山猪,绝大多数被提了进去,只有三头,
尚未归舍。一头土黄|色的母猪死了,一头黑色问白花的小猪也死了。另有一头,
就是那只黑色的野猪刁小三,钻到汽车底下,死活也不出来。基干民兵王臣,从
饲养棚里扛来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来,但杆子刚伸进去,就被刁小三咬住。
猪和人僵持着,形成拔河的状态。我虽然看不到车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全可以想
象出它的模样。它咬住杆子,鬃毛直竖,双眼放出绿色的凶光。这基本上不是一
头家猪,而是一匹野兽。这头野兽在后来的岁月里,教会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
敌人,后是我的谋士。正如前面所说,我与刁小三的故事,将在后面的篇章里,
浓墨重彩地渲染之。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与车厢下的刁小三较劲,正好是势均力敌,木杆子偶有进
退,也是在方寸之间。众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岳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望去。
许多人都学着老洪的样子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看去。我看着那些人的怪样子,
努力想象着车底下那头猪,那个桀骜不驯、流里流气的好汉。终于有人觉悟,上
前来帮王臣的忙。我对这些人产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对一嘛,几个人对
付一头猪,算什么人呢!我担心着车下的猪随时都会被那杆子拽出来,像从泥土
里掩出一个巨大的萝卜,但随即就听到“喀吧”一声脆响,只见那几个掩着杆子
的男人往后跌倒,叠成一堆。杆子断去一截,茬口雪白,显然是被刁小三咬断了。
    众人不由得喝起彩来。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
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为,虽然还算不上大坏大怪,但已经明显地超越了小坏
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将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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