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是好朋友、比吴秋香还风骚的马六老婆娇滴滴地说:“金龙大兄弟啊,嫂子要
是年轻二十岁,拼了命也要当你的老婆,当不了大老婆也要当小老婆!”
有人在旁边插嘴说:“当小老婆也轮不到你!”
马六老婆用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互助与合作,说:“是啊,有这对天仙似
的姊妹花,当小老婆也轮不到我。大兄弟,该把这两朵花采了吧?再拖下去,小
心被别人尝了鲜!”
黄家姐妹满脸赤红,金龙也有些羞臊,他举起漆刷子,威胁道:“闭嘴,你
这浪货,小心我用漆刷子把你那嘴封了!”
说到黄家姐妹与金龙的关系,我知道你蓝解放心里不是个滋味,但既然翻出
历史旧账,这些事又不能不说,即便我不说,莫言那小子也不能不写,从他那些
臭名昭著的书里,西门屯的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了,标语书写完毕,
那些未被刷掉的杏树干上也刷了石灰,杏树的枝条上,也由那些猴子般的小学生
爬上去扎上了彩色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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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运动如无学生参加就显得一片清冷,学生掺和进来,热闹劲儿就来了。
即便是饥肠辘辘,节日的气氛也很浓很浓。在马良才和那个新调来的扎大辫子、
讲普通话的年轻女教师率领下,西门屯小学的一百余名学生,像集群开会的松鼠,
在杏树上蹿上跳下。在我的猪舍正南方约五十米处,有两棵树干间距约五米但树
冠几乎连接在一起的大杏树,几个玩得兴起、甩了破棉袄、光着脊背、只穿着破
棉裤、裤裆处露出的烂棉花宛如新疆细毛羊肮脏尾巴的生猛男孩,玩起了猴子荡
秋千的游戏。他们扯着这杏树梢头的柔韧枝条荡来荡去,获得巨大惯性后,一松
手,就如小猴,弹射到那杏树的梢头。与此同时,那杏树上的孩子也用同样的方
式飞到这棵杏树上。
好,咱们继续说开会的事。所有的杏树都被打扮成了头扎彩纸条的老妖精,
在猪场中间那条南北贯通的道路两边,每间隔五米,插一面红旗。在那片空地上,
垒土成台,台侧用苇席遮挡,两边悬挂红布,正中扯起横幅,上边自然有字,这
种会场,凡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细说。
我要说的是,为这次会议,黄瞳赶着一辆驴拉的双轮车,去公社所在地的供
销社杂品门市部,买回了两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个唐山造瓷碗,还有十把铁勺子,
十斤红糖,十斤白糖。这也就是说,会议期间,人们可以在我们杏园猪场免费喝
到糖水。我知道这次采买,黄瞳又从中克扣了利头。因为我看到他向大队保管和
会计交货交账时,神色慌乱。另外这家伙在路上一定偷吃了不少糖,尽管他把糖
的分量不够的原因推到供销社头上,但这小子躲在杏树后低头吐酸水的情景,说
明了大量的糖正在这小子胃中发酵冒泡。
我还要说的是西门金龙的一个大胆狂想。因为养猪现场会的主角其实是猪,
因此猪的面貌决定会议的成败。就像金龙对洪泰岳说的那样,即便把杏园猪场用
语言美化成鲜花,但如果猪不好看,也难以服众。因为大会的重头戏是全体与会
代表参观猪舍,如果猪舍里的猪不好看,那这会就失败了,而我们西门屯想借猪
成为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汤。洪泰岳复出之后,显然是把金
龙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尤其是金龙从沂蒙山购猪之后,他的话分量明显加重。
金龙的建议得到了洪书记的大力支持。
金龙的设想是把那些肮脏的沂蒙山猪统统用碱水洗三遍,然后用理发推子为
它们剪去长毛。于是又派黄瞳和大队保管去买来了五口大锅,二百斤食碱,五十
套理发用具,还有一百块当时价格最贵、气味最芳香的罗锅牌香皂。但这计划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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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起来难度之大超出了金龙的想象。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区来的猪,是那么的刁钻
油滑,要给它们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们。在现场会召开的前三天开始
实施这计划,但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连一头猪也没收拾好,大队保管的屁股还
被猪咬去了一块肉。
计划不能实行是金龙的一块心病,在会议召开前两天,他突然一拍额头,如
梦初醒般地说:“我怎么这么傻呢?真是的,我怎么这样傻呢?”金龙想起了不
久前用浸酒的馒头麻翻了凶狠如狼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书记汇报,洪书
记也恍然大悟。于是赶紧去供销社买酒。醉猪,自然用不着好酒,那些五毛钱一
斤的薯干酒足矣。馒头让各家去蒸,后来又把让各家蒸馒头的命令撤销,对付这
些能把石头吞下去的猪,哪里还用得着白面馒头,玉米面窝头足矣!连玉米面窝
头也用不着,把酒直接倒到它们日常食用的糠菜参半的饲料里就行了。于是,就
在饲料锅旁摆上大酒缸,每桶饲料里掺上三瓢酒,插上根烧火棍搅和搅和,就由
你蓝解放等一干人担到猪舍前,倒进食槽里。那一天杏园猪场里酒气熏天,酒量
小的猪不用进食,嗅着这味儿就醉了。
我是种猪,在不久的将来要承担特殊的劳动,干我那活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不
行的,这道理养猪场场长西门金龙比谁都明白,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享受着吃小
灶的特殊待遇。我的饲料中没有棉籽饼,因为棉籽饼含有一种名叫棉酚的物质,
能够毒杀雄性动物的精虫。我的饲料是由豆饼、薯干、麸皮和少量的优质树叶混
合而成,气味芳香,营养丰富。这样的饲料别说喂猪,喂人也完全可以。随着时
代的发展和观念的变化,人们认识到,当年我吃的饲料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其
营养价值和安全性远远超过鸡鸭鱼肉和精粮细米。
他们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饲料里掺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论,我的酒量还是不错
的,虽不敢说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响我思维的清晰和行动
的敏捷。我绝不会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样窝囊,两个蘸了酒的馒头吞下去,顷刻就
醉成了泥一摊。但一瓢酒足有两斤,掺在我那半桶精美饲料里,吃下去后,约有
十几分钟,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头晕晕乎乎,四条腿软绵绵的,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脚底下
仿佛踩着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体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树左右摇摆,平日
里那些沂蒙猪难听的嚎叫竟然像动听的民间小曲一样在耳边缭绕。我知道喝高了。
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觉,鼾声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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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唱歌。我毕竟是猪中之王,喝醉后也保持优雅风度。我忘记了要隐藏自己
的特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纵身跳,仿佛地球人登陆月球,弹跳力剧增。
我一个纵身跳就将自己已经相当雄伟的身体搁置在了杏树的枝杈上,两根枝权正
好架住我的四条腿,使我的身体上下颤悠。杏树质材柔韧,弹性极好,如果是杨
柳枝权,必将被我压折。我就这样趴在树上,如同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上。我
看到了蓝解放等人挑着猪食桶在杏园里穿梭奔跑,我看到在猪舍外临时支起的锅
里,热水冒着粉红的蒸气,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经醉得四爪朝天,开了它的
膛它也不会哼哼一声。我看到黄家的美丽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着胸前印着
红色的“杏园猪场”仿宋体字样的洁白工作服,手持理发工具,正在接受那位从
公社驻地请来的专给公社干部理发的林师傅的训练,林师傅头发粗硬,犹如猪鬃,
面孔瘦削,手头上骨节粗大,一口十分难懂的南方话,说得那些跟他学艺的姑娘
们满脸困惑。我还看到在那个用苇席围起的戏台上,大辫子普通话女老师,正在
耐心地排演节目。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个节目名叫《小猪红红进北京》,这是当
时流行的一种演唱,借用了民间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载歌载舞,扮演小猪红
红的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其余的都是男孩,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憨态可掬的
小猪面具。我看到孩子们跳舞,听到孩子们唱歌,身上的艺术细胞发痒,我的身
体抖动,连带着杏树枝条哗哗作响,我张开喉咙歌唱,想不到发出的一声猪叫,
这声音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来以为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放声歌
唱的,但想不到竟然发出猪的声音,这令我感到沮丧,当然我也没有完全丧失信
心,我见过会说人语的八哥鸟,也听说过会说人话的狗和猫,而且,努力回想起
来,在我前两世当驴做牛的时候,似乎也曾在某些关键的时刻,用粗大的嗓门,
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人类的声音。
我的叫声引起了那些正在学习使用理发工具的女人们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
姐发出一声惊叫:“看啊,公猪上了树!”那个混杂在人群里、一直想进猪场工
作但迟迟没有得到洪泰岳批准的莫言眯着眼说:“美国人早就上了月球,猪上树
有什么大惊小怪!”但他的话淹没在女人们的惊口Ll声中,没被任何人听到。他
又说:“南美洲热带雨林中有一种野猪,在树权上筑巢,它们虽是哺|乳动物,但
身上生着羽毛,生出来的是蛋,孵化七天后,小猪才破壳而出!”但他的话依然
淹没在女人的惊叫声中,没被任何人听到。我突然产生了想与这个小子结成亲密
朋友的愿望,我想对他高喊:“哥们儿,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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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叫声也淹没在女人们的惊叫声中。
女人们在西门金龙的率领下,喜气洋洋地冲上前来。我抬起左边的前爪,对
她们挥挥,我说:“你们好!”她们听不懂我的话,但她们领会了我对她们的友
好表示,于是她们一个个弯腰捧腹地大笑起来。我冷冷地说:“笑什么?严肃点!”
她们听不懂我的话,依然嘻嘻哈哈。西门金龙皱着眉头说:“这家伙,果然有些
道行,但愿后天现场会时,你也能像现在这样趴在树上!”他拉开猪舍的铁栅栏,
对着身后的人说:“来吧,先从这家伙开始!”他到了杏树下,颇有教养地搔搔
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说:“猪十六,我们要给你洗澡,剪毛,把
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猪,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给其他的猪做出表率。”他对
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四个民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每人扯住我一条腿,
把我从树上拖下来。他们动作粗野,手上力气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难以挣脱。
我恼怒地大骂着:“你们这些孙子,你们不是上庙烧香,你们是在糟蹋神灵!”
他们把我的怒骂当成了耳边风,就这样仰面朝天地拖着我,把我拖到碱水大锅旁
边。他们抬起我将我扔到锅里。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发出来的恐惧使我产生了神奇
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吃下去的那两瓢酒浆顷刻之间变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
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实行之前,猪皮是连同猪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时候,被杀
死的猪就是扔到这样的碱水锅里屠戮去毛,用刀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摘去头蹄,
开膛破肚,挂到架子上卖肉。我的四蹄一蹬就从大锅里跳了出来,我的动作快得
让他们大吃一惊。但很不幸的是我从一口锅里跳出来,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
锅里。锅里的温热的水猛然间淹没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马上就感到了难以言表
的舒适,舒适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经没有力量跳出这口锅。女人们围上来,她
们在西门金龙的指挥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肤,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睁
半闭,几乎睡了过去。后来,民兵们把我从锅里抬出来,凉风吹过我的身体,我
感到慵懒无力,大有飘飘欲仙之感。女人们在我身上大动刀剪,把我的脑袋修成
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龙的构想,女人们应该在我的肚腹两边
剪出两朵梅花图案,但结果刮成了光板。金龙无奈,用红漆在我身上写上了两条
标语,左边肚皮上写着“为革命配种”,右边肚皮上写着“替人民造福”。为了
点缀这两条标语,他用红漆黄漆在我身上画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体成了一个
宣传栏。他画完了我,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
容,当然更多的是满意的神情。围观的人们齐声喝彩,都夸奖我是一头美丽的猪。
如果能把杏园猪场里所有的猪,都像收拾我一样收拾一番,那每一头猪都将
成为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但这件工作出奇的麻烦。单为猪洗碱水澡一项就无法落
实。而现场会又迫在眉睫,无奈何金龙只好修改自己的计划。他设计了一种笔画
简单但艺术效果颇佳的脸谱,教给二十个心灵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后发给他们每
人一个漆桶两支排笔,让他们趁着那些猪醉酒的时机,为它们勾画脸谱。白猪使
用红漆,黑猪使用白漆,其他颜色的猪使用黄漆。青年们起初还认真勾画,但画
过几头后便浮皮潦草起来。尽管是深秋天气空气清爽,但猪舍里还是恶臭逼人。
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谁的心情也不会愉快。女青年们原本就办事认真,虽心情
不快也不会过分胡闹,男青年们就不管那一套了。他们用排笔蘸着油漆在猪身上
胡涂乱抹,使许多白猪身上红漆斑斑,仿佛刚中了一梭枪弹。黑猪画上了白脸谱,
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迹于男青年当中,用白油漆为四头瓦
刀脸的黑猪各画上了一副宽边眼镜,还用红油漆为四头白母猪染了蹄爪。
“大养其猪”现场会终于开始了。既然攀树绝技已经暴露,那我就不客气了。
为了让猪们在会议期间保持安静,给与会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饲料里的精料比例
提高了一倍,掺酒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当大会开始时,所有的猪都醉得如
同死猪。整个杏园猪场里弥漫着酒香,金龙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试验成功的糖化
饲料的味道,这样的饲料使用精料很少,但营养价值奇高,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