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亲娘……吕扁头身体后仰,跌到炕下,顺势砸倒了洪泰岳——孙家老三
毕竟年轻力壮,他一屁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顾炕下迎春的抓挠、痛骂,疾速
有力地将绳子抽紧,使解放的两条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吕扁头捂着鼻子,
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滴下来。
爷们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这些事,但请相信我丝毫没有撒谎。一个人,
在疯狂状态下会产生超人的力量,会做出近乎神奇的举动,那棵老杏树上至今还
留有几个鸡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当年的你在疯狂状态下用头碰的。头的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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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状态下。根本不能与杏树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疯了,头也就变硬了——
这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共工头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维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树剧烈
摇晃,杏花如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巨大的反弹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额头鼓起了一
个大包,可怜的杏树老皮剥落,露出了白色的内里……
被绑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
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
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
试图往他的嘴里注入一点凉水,借以浇灭他心中的邪火,但呛了他的喉咙,引起
他剧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雾状,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我的儿啊……”迎春嚎哭着晕了过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见血就晕。
正在此时,西门宝凤背着药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医务工作者的气质,并
不因为炕下躺着昏厥的母亲,炕上躺着喷血的弟弟而惊慌失措。她已经是个经验
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她的手无论冬夏,都像冰一样凉。
我知道她的内心也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个“大叫驴”常天红,这是
历史事实,我曾亲眼见到,莫言的小说里也有踪可寻。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扁
扁的铁盒,抽出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对准迎吞的“人中”|穴,又准又狠地刺了
一下,迎春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宝凤示意人们,将被捆绑成一捆树棍子模
样的解放往炕边拖了拖。她既没摸他的脉,也没听他的心脏;没试他的体温也没
量他的血压;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疗的不是蓝解放,而是她
自己。她从药箱捏出两支安瓿,夹在手指的缝里,然后用镊子敲破,用针管吸光
瓶中药液,将针管举起,对着明亮的电灯,推动针管,亮晶晶的水珠从针尖射出。
这个画面很神圣很庄严很经典很常见,那些宣传画上,那些电影电视中,常常有
这样的画面和镜头,干这种活儿的人被称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戴
着大口罩瞪着大眼睛翻卷着长睫毛。在我们西门屯,西门宝凤不可能戴上白帽子
大口罩,也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她穿着一件大翻领的蓝华达呢上衣,一件白衬衣
的领子翻在蓝褂子的领上。这是当时的时尚,青年男女们总是突出表现层层叠叠
的衣领,如果因为家贫买不起多层次的内衣,就买那种几毛钱一个的假领子。这
个晚上宝凤的外衣里边穿着的确是衬衣而不是假领。她的苍白的脸色和忧郁眼神
也很符合小说家笔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轻描淡写地擦了擦蓝解放
的胳膊上那块发达的肌肉,一针扎下去,不到一分钟,注射完毕,针头拔出来。
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见的屁股而是胳膊,这可能与蓝解放被人用绳子捆绑的特殊
情况有关。对蓝解放这种因精神遭受强烈刺激,内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别说在
他的胳膊上扎一针,即使卸去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哼一声。
当然,这是俺极度夸张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时的语境里,也算不上什
么大话。当时的人,包括你蓝解放,不也是动不动就口出豪言壮语,什么“泰山
压顶不弯腰”,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吗?莫言那
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
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
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宝凤给你注射了安神镇静的药物之后,你慢慢地安静下来。你的眼睛直直地
盯着虚空,但鼻腔和咽喉里发出了鼾声。众人紧张的神情,都松弛了,犹如受了
潮湿的鼓皮或者松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你蓝解放又不是
我的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疯是傻与我有屁相干?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
我想,你是从迎春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经是我的遥远的前
身西门闹的财产。我想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西门金龙,那才是我的亲生。想到此
我披着幽蓝的月光往发电机房奔跑,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
油机发了疯般的轰鸣中,整个杏园都在颤抖。我听到那些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的
沂蒙猪们有的在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有的在窃窃私语。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
披着幽蓝、凉爽的月光外套,坐在猪群之花“蝴蝶迷”的栅栏门前,前爪夹着一
个椭圆形的、用红色塑料镶着边的小镜子,反射着月光,照进猪舍,一定是照在
蝴蝶迷涂脂抹粉的腮帮子上。这小子龇着它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
笑容,Se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
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但
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时刻照亮了我心头。是的,按照动物界的习惯,交配权的斗争
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胜者去交欢,败者靠边站。但我毕竟不是一头一般的猪,
刁小三也不是头愚蠢的畜生,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但时机尚未成熟。杏园里已
经有了母猪发情的骚味,但不浓烈,交配的季节尚未到来,因此,就让刁小三这
小子先在那里骚情着吧。
发电机房里,悬挂着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光线刺目,不敢直视。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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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金龙那小子,屁股坐在铺了一层红砖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笔
直地伸出,赤着脚,跷着大脚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机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脚
指甲上和脚背上,犹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怀,露出紫红的背心。头发披散,眼
睛发红,有疯癫之状,很酷。在他的身侧,有一个翠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标
签说明这是那个时代里高密东北乡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级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
白干,用高梁酿造,酱香型,六十二度,劲道峻烈,犹如红鬃烈马,一般的人,
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轻易舍不得也喝不起这样的优质白酒。金龙喝这样高
级的白酒,说明他的内心痛苦到极点,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为老子看到,这
儿子的腿边歪倒着一个喝干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里,也只剩下小半瓶了。
两斤点火就会熊熊燃烧的景芝白干下了肚,这儿子,死不了也要落个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门金龙身侧,眯缝着小眼,说:“西门大哥,别喝
了,洪书记叫你去训话呢!”
“洪书记?”金龙乜斜着眼说,“洪书记算个鸡芭?!他找我训话,我还要
找他训话呢!”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
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棍,被他一口就咬
断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毕竞还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谁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龙大哥,”莫言说,“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
莫言说完了话,但并没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脚,把那个倒在地上的酒瓶
子往眼前一拨,然后以非常迅捷的动作弯腰把酒瓶子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往瓶子
里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绿色——他将酒瓶中残存的酒倒进嘴巴,吧咂着口
舌,啧啧有声,连声夸赞:“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虚传!”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
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莫言掷去。莫言举瓶相迎。两
瓶相碰,响声清脆,碎片纷纷落地。屋中酒气更浓。“滚!”金龙大吼着,“你
他妈的滚!”莫言连连倒退。金龙捡起身边的鞋子、螺丝扳手等物对着莫言投掷,
并骂:“你这个奸细,小人!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莫言连连躲闪着,嘴里
嘟哝着:“疯了,那个没好,这个又疯了!”
金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
到门外的月光里,月光涂在他的光头上,使他的头宛如一个碧绿的西瓜。我躲在
杏树后边,观察着这两个怪诞的家伙。我担心金龙扑到那飞速旋转的马力带上被
绞成肉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跨过了马力带,又跨回马力带,嘴里嚎叫
着:“疯啦~~,疯啦~~都他娘的疯了~~”他从墙角上抄起一把扫帚投出来。
又把一只盛过柴油的铁皮水桶投出来。浓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发,与杏花的香
气混合在一起。金龙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机边,低下头去,仿佛要跟那个飞速转
动的机轮对话。小心啊,儿子!我心中喊叫着,浑身的肌肉绷紧,作好了随时冲
进去救他的准备。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着那飞速转动的马力带,儿子啊,小心
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没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悲惨事故。金龙伸
出一只手,按着柴油机的油门。他把油门按到了底。柴油机像一个被捏住了睾丸
的男人一样发了疯地嚎叫着,机体抖动剧烈,油星四溅,烟筒里黑烟滚滚,固定
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飞去。与此同时,那电盘上标志着
发电量的指针飞速上升,迅速越过极限,那只大度数的灯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
芒,然后便发出一声爆响,灼热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扬,有的碰到墙壁上,有的碰
到房檩上。后来我才知道,与发电机房里这只大灯泡同时爆炸的,还有养猪场里
的所有灯泡。与发电机房同时沉人黑暗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亮着灯泡的房间。
我后来还知道,受到爆炸声的惊吓,蹲在蝴蝶迷门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镜子塞
到嘴里,匆忙窜回了它的猪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猫。柴油机更
猛烈地嚎叫几声,然后断了气。我听到断裂的马力带抽打着墙壁发出的巨响,还
听到西门金龙发出的一声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门金龙,
我的儿子,小命十有八九是报销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涌进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声吓得趴在地上屁股翘得高
高犹如一只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的鸵鸟的莫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既
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
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
也洞察他的内心。这小子爬起来,像一条畏首畏脚的狼,钻进被月光照亮的发电
机房。我看到西门金龙侧歪在地,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
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
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张着嘴,
伸出两根乌黑如猪尾巴棍儿的手指,抹了一点血,先放在眼前看,继而放在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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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小子行为古怪,莫名其妙,
连我这头智慧过人的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难道能从西门金龙的血里看出、
嗅到、尝出西门金龙的死活?还是要用这复杂的方法判断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
的血还是红色颜料?正当被他的古怪行为导致我胡思乱想之时,这小子如梦初醒
般地惊叫一声,就地蹦了一个高,然后尖叫着,跑出发电机房,几乎是兴高采烈
地喊叫着:“快来看啊,快来看,西门金龙死啦……”他也许看到了在杏树后藏
头露尾的我,也许根本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树和斑驳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
光芒。西门金龙的突然死亡也许是这小子有生以来最先发现的、最值得向人们传
播的大事。他不屑于对着杏树诉说。他边跑边嚎,中途还因为踩在一堆猪屎上摔
了个嘴啃泥。我尾随着他。相对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个练过草上飞的武侠
高手。
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出,月光使他们显得面色青黄。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
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宝凤用一块酒精浸过的棉球按着腮帮子,那是被适
才炸裂的灯泡碎片割出的伤口。这伤口痊愈后,留下了一个隐约可见的浅浅的白
疤痕,记录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人们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张张,总之是一
团混乱地往机房这边跑来。莫言在头前引路,一边跑,一边歪着身子对身后的人
夸张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觉到了,无论是西门金龙的亲属,还
是与西门金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对这贫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厌恶。闭上你的
臭嘴吧!我往前疾驰几步,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嘴巴从泥土中拱出一块瓦片——
因太大咬成两半——用右前爪的趾缝夹起来,后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状,然后觑
着莫言那张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层桐油的脸瞄了个亲切,随即身体前仆,使前蹄
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
言的脸,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