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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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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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书记啊,”秋香赔着笑脸,“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
明天咱再接着喝,今天,我让互助给您熬一碗鲫鱼醒酒汤,您热热乎乎地喝下去,
然后回家睡觉,您看好不好?”
    “什么醒酒汤?你以为老子醉了吗?”他尽力地瞪着肿胀的眼皮——眼角夹
着两团黄|色的眼屎——不满地吼叫着,“老子没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头醉了肉,
心里也像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镜一样,想骗我,哼,没门!酒,酒呢?
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小业主,小商小贩,就像三九天的大葱,根枯皮干心不死,
一旦气候合适,马上就发芽开花。你们不就是认钱吗?只认钱不认路线,老子有
钱!酒来!”
    秋香对互助使了一个眼色。互助端着一个白碗,匆匆出来,道:“老书记,
您先喝点这个。”
    洪泰岳喝了一口,呋地喷了,用袖子抹抹嘴,礅着那铝皮水壶砰砰响,大声
喊叫,有几分凄凉,有几分悲壮:“互助,想不到你也糊弄我……我要喝酒,你
给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来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还让我喝醋,
金龙呢?金龙那个兔崽子呢?你把他给我叫来,我要问问他,这西门屯,还是不
是共产党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闹事取乐的年轻人,听到洪泰岳大骂金龙,不由得
喝起彩来。他们说:“洪大爷,老板娘不给你酒喝,我们给你喝!”一个小伙子
怯生生地将一瓶酒提过来,放到洪泰岳面前。“咄!”洪泰岳大吼一声,吓得那
小伙子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样,猛地蹿到一边去。洪泰岳指着翠绿的啤酒瓶子,
鄙视地说,“这也算是酒?呸,马尿!要喝还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恼
了,将那瓶啤酒横扫到桌下——砰然一响,四座皆惊——“我的钱是伪钞吗?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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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道‘店大欺客’,没想到你们这小小的街头酒馆也欺负客人——”
    “老书记啊,”秋香提着两个小黑坛忙不迭地跑过来,“闺女不是心疼你吗?
您老既然没喝足,这还不好说吗?什么钱不钱的,咱这酒馆,就是为了方便您老
喝酒才开的,您放开量喝吧!”
    吴秋香拧开小黑坛的盖子,把坛中的酒,倒进洪泰岳那把铝皮酒壶,递给他,
说:“喝吧,要不要点下酒物?猪耳朵?柳叶鱼?”
    “去去去,”洪泰岳挥手轰开吴秋香,手哆嗦着——哆嗦得非常厉害,如果
用这样的手去端酒杯,会把杯中的酒全部洒光——猛地抓住了那酒壶,低着头,
长长地吸了一口,抬起头,深呼吸一次,接着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他长出
一口气,紧张着的身体,猛然地松弛了,脸上的那些老皮老肉,也都垂挂下来,
两滴黄澄澄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
    从他进了院子那一刻起,就成了众人的注目的焦点。在他妙语连珠般地表演
着时,所有的人——包括那跪在地上的杨七——都基本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
咧开嘴巴,入神地看着他。只有当他一个人专注地开始进酒时,那些人才活泛起
来。
    “你们,一定要打我,把我当初打你们的统统还给我……”杨七哀号着,
“你们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们不是人做的,就是马配的,驴日的,公
鸡母鸡配出来的,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扁毛畜生……”
    这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杨七的表演,逗引得那拨无聊青年哈哈大笑。有一
个调皮的家伙,悄悄地溜过去,将半瓶啤酒,沿着那条悬挂在树上的红领带,慢
慢地倒下去。酒液沿着领带三角形的角,一线串珠般地流淌到杨七的头上。与此
同时,被杨七虚构出来的发家致富的宏伟蓝图激动得酒兴大发的孙龙孙虎兄弟竟
然呜天嗷地地划起拳来:“哥俩好啊——红辣椒啊,八匹马啊,十万元啊——”
    “你们不打我,你们就是那头咬死许宝的公猪和马戏团里的母狗熊杂交出来
的怪物,”杨七狂妄地叫嚣着,“谁也甭想叫我起来,我要把这地跪出水来。”
    坏蛋们的召集者伍元,在万般无奈之下,说:“杨七,七大老爷,七祖宗,
俺们都败了,行不?您当年打我们,那是代表政府管教我们,如果没有您打我们,
我们哪能改造好?我们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全仗着您那根小藤条抽打着呢!
起来起来,”伍元对坏蛋们说,“来来来,我们合伙敬七老爷一杯,感谢他的教
育之恩。”坏蛋们纷纷端起酒碗,欲敬杨七,但杨七抹了一把那满脸的啤酒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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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地说:“别来这一套,这一套对付我根本不灵,你们不打我,我决不起来,
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你们欠着我的打,就该还我。”
    伍元看看左右,无奈地说:“七大老爷,既然您这么拗,我们不打你,看来
是不行了。那就由我当代表,斗胆扇您一巴掌,咱们的账,就算全了了。”
    “一巴掌不行,”杨七道,“当初我抽了你们,少说也有三千藤条,今天,
你们要抽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
    “杨七啊,你这杂种,你真把我逼疯了,我们这些老难友们的好好的一个聚
会,被你搅得七零八落,你这哪里是向我们道歉?你这是变了一套法儿欺压我们
啊……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哪怕你杨七是天上的星宿,我也要扇你一巴掌……”
伍元往前一探身,抽了杨七那张梨形的脸庞一巴掌。
    一声响亮,杨七的身体晃了晃,几近翻倒,但他立刻又挺直了。“打呀!”
他凌厉地叫唤着,“这才一巴掌呢,还早着呢,你们不打够三千巴掌你们就不是
人养的。”
    这时候,闷声喝酒的洪泰岳把酒壶重重地暾在桌子上。他站起来,身体在大
幅度摇摆中保持着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坚硬而笔直地指向这桌上的那几个昔
日的坏蛋,仿佛一尊安装在随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反了你们!你们这些地
主、富农、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你们这些无产阶级的敌人,竞然也敢像人
一样,坐在这里喝酒。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洪泰岳虽已卸任数年,但余威犹在,他的气指颐使、他的声色俱厉,让这些
刚摘帽不久的坏人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汗水顺着其中几个人的脸膛,成串地流下
来。
    “你——”洪泰岳指着杨七,用更加愤怒的腔调,呵斥,“你这个叛徒,你
这个软骨头,你这个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的败类,也给我站起来!”
    杨七想站起来,但当他的脑袋碰撞到那条悬挂在树权上的湿漉漉的领带时,
双腿就像没了筋骨似的软瘫下去,他的屁股往后蹭几蹭,顺势靠在了杏树上。
    “你们,你们,你们——”洪泰岳像站在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身体
摇摆不定胡乱指点着露天餐桌旁的人,开始了他的演说,他的演说,与莫言小说
《后革命战士》中那个“革命神经病”的演说几乎一样,“你们这些坏蛋,不要
得意忘形!你们看看这天——”他欲抬手指天,几乎跌倒,“这天下,还是我们
共产党的,只不过暂时出现了几片乌云。我告诉你们,谁给你们摘了帽子,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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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数的,那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还要给你们戴上,给你们戴上铁帽子,钢
帽子,铜帽子,用电焊焊在你们头上,让你们戴到死,戴到棺材里去,这就是我,
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给你们的回答!”他指点着靠在杏树上已经打起呼噜的杨七,
骂道,“你这个变节分子,不但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你还投机倒把,挖集体经
济的墙角,”他侧身指着吴秋香,“还有你,吴秋香,当初看你可怜,没给你戴
帽子,可你剥削阶级本性不改,一有合适气候,就要生根发芽。我告诉你们,我
们共产党,我们毛泽东的党员,我们经历了党内无数次路线斗争的考验,我们经
过了阶级斗争暴风骤雨锻炼的共产党人,布尔什维克,是不会屈服的,是永远也
不会屈服的!分田到户,什么分田到户,就是要让广大的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
遭二遍罪!”他高高地举起拳头,喊叫着,“我们不会停止斗争,我们要打倒蓝
脸,砍倒这面黑旗!这是西门屯大队有觉悟的共产党员和贫下中农的任务!这是
暂时的黑暗,这是暂时的寒冷……”
    一阵马达声响,两绺刺目的白光,从东边传过来射过来。我急忙将身体紧紧
地贴靠在墙边,以免被人发现。车声停,灯光熄灭,从这辆草绿色的旧吉普车里,
跳下了金龙、孙豹等人。此种汽车,现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却
是那么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见,金龙这个农村党支部书记,非同小可,他后来的
发达那时即已显出端倪。
    洪泰岳的演说,实在是太精彩了,令我入迷,令我心潮激荡。我觉得西门家
大院就是一个话剧舞台,那大杏树,那桌椅板凳,就是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而
所有的人,都是忘情表演的演员。演技高超,炉火纯青啊!老洪泰岳,国家一级
演员,像电影中的伟大人物一样,把他的一只胳膊举起来,高呼着:“人民公社
万岁!”
    金龙昂然进门,孙豹等人紧随其后。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西门屯现任最高
领导身上。洪泰岳手指着金龙,怒斥道:“西门金龙,我瞎了眼。我以为你生在
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我们自己的人,但没想到,你血管里流淌的还是恶霸地
主西门闹的毒血,西门金龙,你伪装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当了……”
    金龙对着身边的孙豹等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急忙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洪
泰岳的胳膊。洪泰岳挣扎着,骂着:“你们这些反革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狗腿子、猫爪子,我永远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戏演得差不多了。”金龙把那把扁酒壶挂在洪泰岳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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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家睡觉去吧,我已经跟白大娘说好了,找个日子给你们结婚,您就等着
和地主阶级同流合污吧!”
    孙豹等人架着洪泰岳朝外走去,洪泰岳双腿像两根大丝瓜一样拖拉着,但他
还是挣扎着扭转头,对金龙吼叫着:“我不服!毛主席托梦给我了,说中央出了
修正主义……”
    金龙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也该散了吧?”
    “金龙书记,让我们这些‘坏蛋’们共同敬您一杯……”
    “金龙……大哥……书记,我们要大干‘红’牌辣椒酱,红遍全球,您帮我
们贷上十万元……”孙龙结巴着说。
    “金龙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亲热对这贤婿说,“我让互助给你煮一
碗龙须面……”
    互助低着头站在厢房门口,那头神奇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的神情和
发式,犹如一个幽怨的宫女。
    金龙皱着眉头说:“这饭馆,不要开了。这院子,要恢复当年的原状,大家
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龙,”吴秋香着急地说,“我的生意火着呢。”
    “在这小小屯子里,能火到哪里去?要火,到镇上去开,到县里去开!”
    这时,西厢房北边的那个门口里,走出了抱着婴孩的迎春。这婴孩,就是你
蓝解放与黄合作的儿子蓝开放。你还说和合作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孩子怎么生出
来的?难道那时候就有了试管婴儿?!呸,你这虚伪的家伙。
    “他姥姥啊,”迎春对秋香说,“求求你关门吧,每夜吵闹,油烟酒气,让
你外孙子也不得好睡啊。”
    该出场的,差不多都来了。还缺蓝脸,他也来了。他用铁锹,背着一捆桑树
的根,进了大门,谁也不看,走到吴秋香面前,说:“你家地里的桑树,把根扎
到我的地里了,我斩断了它们,还给你们。”
    “哎哟,你这个老倔头子啊,你说你还能干出什么事儿呀!”迎春吃惊地叫
着。
    一直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睡觉的黄瞳走过来,打着哈欠说:“不嫌累你就把
那些桑树全刨了去,这年头只有笨猪才靠农业吃饭呢!”
    “散了!”金龙皱着眉头,转身走进西门家那堂堂的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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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悄无声息地散了。
    西门家大院的门沉重地关闭。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和无家可归的月亮还
在悠逛。月光像凉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
    第三十四章洪泰岳使性失男体破耳朵乘乱夺王位
    莫言在他的《养猪记》中详细地描写了我咬去洪泰岳睾丸,使他变成废人的
情景。他写我是趁着洪泰岳蹲在一棵歪脖子杏树下解手时,从背后偷袭了他。他
甚至煞有介事地写了月光,写了杏花香气,写了借着月光采集花粉的蜜蜂,他还
写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漂亮的句子,说“月光下,杏园内弯曲的小路宛如一条流淌
着牛奶的小河”。这小子把我写成了一头具有吃人睾丸怪癖的变态猪,简直是以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我猪十六英雄半生、堂堂正正,怎么可能去偷袭一个正
在拉屎的人。他写时不嫌龌龊,我读着都觉恶心。他还写我在那个春天里,在高
密东北乡流窜作案,咬死了农民十几头黄牛,而且用的都是卑鄙下流的方法。他
写我总趁着黄牛大便时,一口咬住它们的肛门,把它们的肠子拖出来。他写道:
“那些灰白肠子弯弯曲曲地布满现场,上面沾满泥沙……那些极端痛苦的牛,疯
狂地拖着肠子沿街奔跑,最后倒地而死……”这小子,调动着他邪恶的想象力,
把我描写成一个十足的恶魔。其实,糟蹋这些黄牛的罪魁祸首,是从长白山地区
流窜过来的一头变态老狼,它行踪诡秘,每次都不留下足迹,所以,它的罪行,
就被当时的人,统统地算到我的头上。后来,那头老狼流窜到我们吴家嘴沙洲上,
没用我亲自上阵,就被我那些凶猛儿孙们,先踩成一张薄饼,然后撕成了碎片。
    事实的真相是,那天晚上,我与孤独的月亮做伴,在西门屯的大街小巷流连
忘返。当我们又一次悠晃到杏园时,看到了洪泰岳。他仿佛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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