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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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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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持着长竿,绳子,铁
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
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我想到躲在一片金枝玉叶的珍奇
树林里看一个仿佛搭建在云端里的戏台上的神秘演出的情景,戏台上乐声缭绕,
一个身穿荷花瓣儿连缀成的彩衣的女旦在咿咿呀呀地唱,我真的好感动啊,不明
白为什么感动。我感到身体很热,水很温暖,是那么舒适,我想着,慢慢地沉入
水底。两个似曾相识的蓝面鬼卒微笑着说:“哥们儿,你又来了!”
    第三十七章老冤魂轮回为狗小娇儿随母进城
    两个鬼卒扯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冰河里提上来。我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两
个混蛋,快带我去见阎王,我要跟这条老狗算账!”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说,“多年不见,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正所谓‘猫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讽地说。
    “放开我,”我恼怒地说,“你们以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条老狗吗?”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们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见,真还有点想
念呢。”
    “我们这就带你去见那条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着我,在西门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凉风扑面,有一些轻薄的雪花,
像羽绒般粘到脸上。在我们身后,一片片枯叶,贴着地面翻滚。路过西门家大院
时,二鬼猛然停住脚步,鬼卒甲扯着我的左臂与左腿,鬼卒乙扯着我的右臂和右
腿,把我抬起来,前后悠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我飞
一般地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
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
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
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前面
那三条小狗,从狗的荫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


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
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鸡毛
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
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
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
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
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
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
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
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
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席上
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鸡,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
视而不见。它生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
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
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
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
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
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你的
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
除,天光从缝隙透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
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
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少自然科学
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
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
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
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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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宝贝们,小可怜们…
…”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
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
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
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
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
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
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
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
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
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
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
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
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相。
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
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挖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
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
“每人一个,不多不少,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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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
“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
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白
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
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但我跟你
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
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
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
说:“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
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改革,这是
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
的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三个秃
小子,也抵不上一个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
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
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
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放试图把蓝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开放,这个是你的,
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
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定着它的神经。
    第三十八章金龙狂言说壮志合作无语记旧仇
    我几乎要从那把藤椅上跳起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
吸着,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偷眼看着大头儿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那
条在我家中生活了十五年、与我的前妻和儿子相依为命的狗、那冷漠仇视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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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转眼间,又发现那眼神与我死去的儿子蓝开放的眼神十分相似,同样的冷漠,
同样的仇视,同样的对我不肯原谅。
    ……那时我已经调到县供销社,担任了政工科科长,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舞文
弄墨的人,经常在省报的中缝里发表点小文章,绰号“中缝将军”。莫言那时已
经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帮助工作,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野心勃勃,狂名
洋溢全县。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臭扑鼻,每逢下雨,便把身上衣服脱
下来拿出去淋着,并写打油诗自乐:二十九省数我狂,敢令天公洗衣裳。我的前
妻黄合作对这个邋遢鬼颇有好感,每次来了,都烟茶招待。我家的狗和我的儿子
对他好像有仇。每次他来,狗就狂跳暴叫,颈上的锁链被砘得哗啷啷响。我儿子
有一次偷偷地解开了狗的链条,狗如闪电扑上去,莫言急中生力,如一个飞檐走
壁的惯偷,纵身跳到了我家厢房的顶上。我调到县供销社不久,合作也被调到县
社所属的车站饭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
逢阴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
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着泪质问我:我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
父母骂我: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
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
: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有一点错误,而且她
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
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
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
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
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
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
松退到脖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已经
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
还是要走。宝凤跑回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


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他抽烟的样
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
难分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的口吻说:“怎么,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
广场上一个骑着红色摩托车的人在兜风。在那破败的舞台上,一帮人正在咋咋呼
呼地悬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南国女郎霹雳劲舞”八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冷冷
地说:“没有啊,很好啊!”
    “那就好,”他说,“其实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
人物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他用左手的拇指捻捻食指和中指,又用双
手在双耳上方比画了一个乌纱帽翅的样子,说,“只要有了这个,她们招之即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竭力不去想从前的事。
    宝凤搀扶着合作向我走来,我儿子一手抱着狗小四,一手拽着合作的衣角并
仰脸看着她的脸。宝凤将一盒狂犬疫苗递给我,说:“回家放在冰箱里,盒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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