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发直。我急忙问:怎么啦?她看我一眼,撇撇嘴,“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个星期日,办公楼里有人加班。我手足无措,慌忙把门打开。她的哭声像一群
鸟,飞到走廊里。我急忙把门关上,又把窗关上。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碰到过
这样的棘手问题,我搓着手,像一只初被关进铁笼的焦躁猴子,一边转圈,一边
低声劝解:“春苗春苗春苗,别哭别哭别哭……”她肆元忌惮地哭着,声音更加
响亮。我又想拉开门,马上又意识到绝对不能开门。我坐在她身边,出汗的右手
抓着她冰凉的右手,左胳膊从她背后揽过去,左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连连劝解:
“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跟大哥说,在这高密县城里,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欺负
我们春苗姑娘?告诉大哥,大哥去把他的头拧转一百八十度……”但她只是哭。
闭着眼哭,大张着嘴巴,像个任性的小女孩。珍珠般的泪珠,一串串地滚出来。
我跳起来,然后再坐下。星期天下午一个年轻女人在副县长办公室放声大哭,这
算什么事呢?我后来想,如果当时我手边有那种治疗跌打损伤、肌肉酸痛的伤湿
止痛膏,我就会揭下一帖,封住她的嘴巴。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能下狠心,像
个绑匪一样,把臭袜子揉成团,塞进她的嘴巴,事情也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
但我当时采用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最愚蠢的方法而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又是最聪
明的方法:我抓着她一只手,扳着她的肩膀,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样严丝合缝。她的哭声猛烈
地冲进我的口腔,激得我双耳深处一阵轰鸣,随即又短促地响了一下,她不哭了。
这时,我被一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击垮了。
我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说来似乎撒谎,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与她性茭
(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根本就没有爱)总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强算一次吧。那
还是看过一场外国电影之后,受电影中此类如痴如醉的镜头影响,我搂住她,对
她伸过嘴去。她的头扭来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着我,后来总算在慌乱中碰上了,
但我的感觉是犬牙交错,充满敌意,而且,一股从她嘴里散发出来的腐肉般的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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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熏得我头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声。我立即松开了她,从此再也没动过这
种念头。在那屈指可数的十几次性茭中,我总是尽量地避着她的嘴巴。我曾经劝
说她去医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牙齿好好的,为什么要
去看牙科?我说:你嘴巴里好像有臭味。她恼怒地说:你嘴巴里有大粪。
我后来对莫言说过,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惊心动魄、触及灵魂的初吻。我
用力吮吸着、品咂着她丰满而小巧的双唇,仿佛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样。
我这才明白了莫言小说中的那些陷入狂热恋爱中的男人总是对女人说“我恨不得
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着她的瞬间,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肤冰凉,
但很快她就松软了,瘦骨伶仃的身体似乎膨胀起来,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灼热
得如同火炉。起初我还睁着眼睛,但马上就闭上了。她的嘴唇在我嘴里膨胀着,
她的嘴巴张开了,一股犹如新鲜扇贝的鲜味儿布满我的口腔。我无师自通地把舌
头探进她的嘴里,去逗引她的舌头,她的舌头与我的舌头勾搭在一起,纠缠在一
起。我感到她的心脏像小鸟一样在我胸前扑腾,这时她的双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脖
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脑后,只有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她的
呻吟,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后来被电话铃声打断。
我松开她去接电话,腿一软竞跪在了地上。我感到身体已经失去了重量,这一吻
使我变成了一根羽毛。我没有接电话,只是拔掉了电话线插销,中断了这可恶的
铃声。我看到她仰在沙发上,面色惨白,嘴唇红肿,仿佛死人一样,我当然知道
她没有死,因为泪珠儿在她脸上滚动。我用面巾纸揩干她的泪水。她睁开眼睛,
两条细胳膊缠住我的脖子,喃喃着:我头晕。我站起来时也顺便把她带了起来,
她的头俯在我的肩上,头发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走廊里响起了那个喜欢唱歌的
公务员嘹亮的歌声,这小子模仿陕北民歌一绝,每个星期天下午我都听到他在盥
洗间里一边冲洗墩布一边引吭高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
我知道只要他的歌声响起,就说明整座楼里只有我们两人啦,然后就该他打
扫卫生了。我的理智回来了,推开她,去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了一条缝。然后我虚
伪地说:“春苗,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不喜欢我?”
我急忙说:“喜欢,太喜欢了……”她又要往我身上扑,我抓住她的手,说:
“好春苗,公务员马上要来打扫卫生了。你先回去,过几天,我有好多话慢慢对
你说……”她走了,我瘫坐在皮转椅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在楼道尽头。
第四十一章蓝解放虚情戏发妻狗小四保镖送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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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天傍晚你一到大门外边,我就嗅到你身上沾染了一股不但令人愉悦
令狗也愉悦的气味。这气味与你平日里与女人握手、与女人同桌吃饭、与女人搂
抱着跳舞时所沾染的气味大不相同。甚至与你跟女人性茭后的气味都大不相同。
~~什么事都瞒不了我的鼻子——大头儿蓝千岁目光炯炯地说。
他的神情和眼色使我意识到,此刻,不是庞凤凰生养的那个与我的关系复杂
得无法称谓的异秉孩子在跟我说话,而是我家那条死去多年的狗在跟我说话。
什么都瞒不了我的鼻子,他自信地说,1989年夏天,你到驴镇去,名为检查
工作,实则与你那几个铁哥们儿——驴镇书记金斗宦、驴镇镇长鲁太鱼、驴镇供
销社主任柯里顿一起吃喝玩乐打扑克。每到周末县里的干部大半都窜到乡下去吃
喝玩乐打扑克。我从你手上闻到了金、鲁、柯的气味,这些人都到咱们家里来过,
在我头脑中那个气味储存库里,存有他们的档案。一嗅到气味我马上就想到了他
们的相貌、声音,你能瞒得了老婆孩子但你瞒不了我。你们中午吃了运粮河里的
甲鱼,吃了当地名产黄焖鸡,还吃了蝉的幼虫与蚕蛹,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懒得一一叙说。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从你裆问嗅到了一股腥冷的精
液气味与橡胶避孕套的气味。这说明,你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去找小姐“打炮”
了。驴镇濒临大河,物产丰富,风景优美,沿河一字排开数十家酒店、发廊,其
问有许多美色女子半公开地从事古老的职业,这事儿,你们都心照不宣。我是一
条狗,不负责“扫黄”问题,我把你这件风流事儿抖搂出来的目的是想说明,即
便与你有过性关系的女人,她的气味也是浮在你的基本气味外边,你认真地洗上
一个澡,往身上喷洒点香水,就基本上可以把她的气味清除或者掩盖,但是这一
次却不同,这一次你身上没有Jing液气味,也没有她的体液气味,但分明有一股极
其清新的气味与你这个人的基本气味发生了混合,使你的基本气味从此发生了变
化。于是我就明白了,你与这个女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深刻的爱情,这爱情渗人
了你们彼此的血液、骨髓,无论什么样的力量,也难把你们分开了。
你那天晚上的表现,实际上是一次徒劳的挣扎。你吃完饭后竟然去厨房里洗
了碗,然后又询问了你儿子学习方面的情况。这些不寻常的表现让你妻子心中感
动,她主动地为你泡了一杯茶。这一夜,你与妻子性茭一次。按照你的统计,这
是你们夫妻之间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从气味的浓度上判断出你们这次
性生活质量差强人意,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这过程当中,有一种在道德自
律之下的歉疚之情暂时地压制了你生理上对她的厌恶,而那个女人注人到你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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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气味犹如种子,尚在萌芽状态,一旦发芽开花,无论什么力量都难以使你回到
老婆身边。我从你的气味变化上,预感到你已重生,而你的重生,就意味着这个
家庭的死亡。
关于气味问题,对一条狗来说,那是性命攸关。我们通过气味感知世界,通
过气味认识世界,通过气味判断事物的性质并决定我们的行动,这是我们的本能,
并不需要特别训练。人们训练工作犬并不能使狗的鼻子更灵,而是教会狗如何把
气味用行为标识出来让鼻子不灵的人用眼睛感知,譬如把罪犯的鞋子从一堆鞋子
里叼出来。对狗来说,叼出来的其实是那个人的气味,而人看到的是那个人的鞋
子。休怪我喋喋不休,我对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在狗面前,你没有隐私也没
有秘密,一切都袒露无遗。
那天你一进门,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我就把庞春苗的气味辨析出来,她的
形象随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那天穿的衣服也渐渐清晰,你办公室发生的事情
就仿佛发生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的甚至比你还多。因为我从你身上嗅到了她例
假的气味,而你并不知道。
从我到你家那天至你与庞春苗接吻那天,将近七年的时间,我从一只毛茸茸
的小犬变成了一只威武的大狗。你儿子从一个幼童成长为一个四年级小学生。这
期间发生的事情可以写成一部大书也可以一笔带过。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小小
的县城里,每一个墙角的拐弯处,每一根路边的电线杆上,都被我“滋滋”过。
当然,我“滋滋”过的地方也不断地被别的狗的“滋滋”覆盖。这县城常住人口
四万七千六百余人,流动人口平均两千。常住狗六百余条。这县城是你们的,也
是我们的。你们有街道,有社区,有组织,有领导。我们也差不多。县城里的六
百余条狗中,有四百余条是本地的土狗,它们乱配一气,血统混乱,目光短浅,
胆小怕事,自私自利,难成气候。有一百二十余条德国黑背狼犬,但纯种的也不
多。其余的还有二十余条北京哈巴狗,四条秃尾巴的德国罗维娜,两条匈牙利维
兹拉,两条挪威雪橇犬,两条荷兰斑点狗,两条广东沙皮狗,一条英格兰金毛猎
犬,一条澳洲牧羊犬,还有一条藏獒,还有十几条根本不能叫狗的俄国尖嘴和日
本吉娃娃。另外还有一条不知来历的黄毛导盲大狗,它与它的主人女瞎子毛菲英
形影不离,毛菲英在广场上演奏二胡,它就静静地趴在她的脚前,对任何上前跟
它套瓷的狗都置之不理。还有一条号称“短腿英国绅士巴基度”的家伙,是住在
杏花小区一号楼的一个美容店女老板新近弄来的。此物四腿粗短,身体扁长,状
()
如板凳。这样的体形已经够丑陋的了,更丑陋的是它那两只犹如大饼一样拖垂到
地面的耳朵。它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好像得了结膜炎。本地狗是没有头脑的乌合
之众,因此夜间的高密县城基本上是我们黑背狼犬的天下。我,狗小四,在你们
家吃得不赖,因为你一直当官,你欠着你老婆下边那只“嘴”的情,但你没欠着
她上边那只嘴的情。尤其是到了节假日,那些精美的食物,成箱成袋地飞来。你
们家在冰箱之后又添置了一个巨大的冰柜,但依然有许多食物变质发臭。可都是
好东西啊。鸡鸭鱼肉是大路货,不值一提,那些名贵的,如内蒙古来的驼蹄,黑
龙江来的飞龙,牡丹江来的熊掌,长白山来的鹿鞭,贵州来的娃娃鱼,威海来的
梅花参,广东来的鲨鱼翅……这些被称为山珍海味的东西,刚来时被塞进冰箱、
冰柜,但最终还是进了我的肚肠。因为你很少在家吃饭。因为你老婆是个油条肚
子,她炸油条,卖油条,吃油条,很少动手烹制那些东西。我真是一条有口福的
狗。县城里许多狗的主人比你蓝解放官大,但他们家的狗吃得都不如我好。听那
些狗说,那些送礼的人,往他们家送的是钱和金银珠宝,可往你们家送礼的人,
全是送吃的。这与其说是送礼给你蓝解放,不如说是送礼给我狗小四。我吃着山
珍海味,在不到一岁时,就长成为县城一百二十多条黑背狼犬中最大的一条。长
到三岁时,我身高已达七十厘米,从头至尾一百五十厘米,体重六十公斤。这些
数据,都是你儿子称量的,绝对没有浮夸虚报。我有两只尖削的耳朵,黄褐色的
眼睛,硕大坚固的头颅,尖利的白牙,鳄鱼般的大嘴,漆黑的背毛,草黄|色的腹
毛,平伸在后的尖削尾巴,当然还有超群的嗅觉与记忆。坦率地说,在这高密小
县里,能跟我争斗的,只有那条棕色的藏獒,但这家伙从雪域高原来到黄海之滨,
整日迷迷糊糊,据说是醉氧,别说是打架,让它紧跑几步,就会气喘吁吁。它的
主人是“红”牌辣椒酱县城专卖店的老板娘,此女是西门屯孙龙的太太,染着满
头红毛,镶着满口金牙,是美容店的常客,她摇摆着肥胖的身体走到哪里,那条
藏獒就气喘吁吁地跟到哪里。此犬在高原,足可以跟狼打架,但到了高密,哥们
儿,就只能夹着尾巴做狗了。我说了这么多,你总可以明白了吧?高密县的干部
都归庞抗美管,高密县的狗都归我管。但狗与人的世界毕竟是一个世界,狗与人
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织在一起。
我先说说每天接送你儿子上学的事。你儿子六岁进入本县最好的凤凰小学。
学校就在县政府西南边二百米处,新华书店、县政府、凤凰小学,恰好是一个等
腰三角形。这时候我已经三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县城的地盘已经被我踩下来了,
()
说咱家一呼百应,那绝不是夸张。只要咱家发出那种要求它们报告各自位置的叫
声,不出五分钟,大合唱般的狗叫声就会在县城的四面八方响起。我们成立了以
黑背狼犬为核心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