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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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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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屎。有时候,你看到我们沿着探花胡同一路狂奔,那并不是因为你儿子怕迟到,
他的第一目标不是教室,而是学校的厕所。说到这里,我还要插叙一件事,让你
小子心怀内疚:有一次你儿子发烧拉稀,为了不给妈妈增添负担,依然坚持着往
学校奔跑,但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娇媚”美容美发店那一丛丁香花后蹲下了。
那个把头发染得五彩缤纷的女人从店里窜出来,一把就揪住了你儿子脖子上的红
领巾,勒得他直翻白眼。这个霸道凶蛮的女人,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白
石桥的相好,县城里无人敢惹。她用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气味极不相称的臭话
骂你儿子,招引了许多看客。众人附和着骂你儿子。你儿子哭着,连声道歉,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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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我错了,阿姨,我错了。那女人不依不饶,提出了两种解决方法,供你儿子
选择。一是把他揪到学校,交给老师,让学校处理;二是让你儿子,把拉出来的
吃下去。那个卖金鱼的好老头提着铁锹出来,想把粪便铲走,但那女人把老头也
骂了,老头儿无言而退。在这关键时刻,蓝解放啊,我狗小四,表现出了一条狗
对主人最大的忠诚。我屏住呼吸,把你儿子拉出的吃了下去。所谓“狗改不了吃
屎”,那是屁话,像我这样一条生活优渥、有尊严有智慧的狗,怎么会……但我
还是强忍着恶心把你儿子的屎吃了。我窜到农贸市场旁边,用那个一直没人修理、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冲洗了嘴巴,并仰起嘴巴,让强劲的水柱
直冲咽喉。我窜回到你儿子身边,用仇恨的目光,直盯着那女人涂抹着厚厚脂粉
的扁脸和那扁脸上的一道伤口般的血嘴。我脖子上的毛直竖起来,喉咙里发出滚
雷般的声响。那个女人揪住你儿子红领巾的手松开了,她慢慢地倒退着,一直倒
退到店门,一声尖叫,闪进屋去,店门猛地关上。你儿子抱着我的头,呜呜地哭
起来。那天,我们走得很慢。我们都没有回头,尽管我们知道背后有很多目光。
    你儿子打着一把伞冲出来,冲到你妻子身边,为你妻子举伞遮雨。你儿子哭
着说:“妈妈,回家吧,看你淋成什么样子了……”
    “傻儿子,哭什么?下这么大的雨,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妻子把雨伞推回
到你儿子头上,说,“好久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自从我们搬进县城还没下过
这么大的雨,真好,我们的院子,从来没这么干净过。”你妻子指指厕所,指指
房顶上那些亮晶晶的瓦片,指指那像黑鱼的脊背一样的甬道,指指那些黑油油的
梧桐树叶,兴奋地说,“不光我们家干净了,县城里千家万户都干净了,没有这
场好雨,这座城就臭了,就烂了。”
    我叫了两声,表示对你妻子意见的赞同。你妻子说:“你听听,下大雨,不
但妈妈高兴,连我们的狗都高兴。”
    你妻子把你儿子推进屋去。我与你儿子,一个站在正房门口,一个蹲在厢房
门口,看着她站在院子正中甬路上清洗身体。她命令你儿子关了房檐下的灯,院
子随即沉人黑暗,但一道道闪电还是不断地照亮你妻子的身体。她用一块被雨水
泡涨了的绿色香皂,往头发上和身体上涂抹着。然后她就搓揉,丰富的泡沫使她
的头庞大无比,院子里洋溢着肥皂的香草气味。雨点越来越稀疏,雨打万物的声
音减弱,街道上流水哗哗,闪电过后,隆隆的雷声滚来。微风刮过,梧桐树上积
存的雨水像瀑布般落下。你妻子用井台边的水桶里和脸盆里的积水冲洗干净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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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能看到她那残疾的屁股和那些黑森森的毛发。
    你妻子终于进了门。我嗅到了她用毛巾揩擦头发和身体的气味。接着我又听
到她打开衣橱的声音并同时嗅到干燥的、沾染着卫生球儿的衣服气味。至此我也
松了一口气。女主人,钻进被窝里去吧,祝你睡个好觉。
    西邻家那只老挂钟连敲了十二响,正是午夜时分,大门外那条宽阔的天花胡
同水声响亮,整座县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水声响亮。对这座几乎没有下水设施、
地表上却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的城市来说,这场豪雨,无疑是一场灾难。雨后的情
景证明,豪雨只是让部分地势高处的人家的厕所和院子里干净了,但许多地势低
洼处的人家,却被裹挟着粪便、杂物的污水灌了个狼狈不堪。你儿子的许多同学,
是蹲在桌子上熬过了漫漫长夜。洪水消退之后,连那条号称县城门面的人民大道
上,都沉淀着淤泥,淤泥里还躺着死猫、死老鼠等小动物的被泡涨的、散发着臭
气的尸体。新任县委书记庞抗美,穿着胶鞋,挽着裤腿,手持铁锹,率领着县委、
县政府官员在大街上清除垃圾的镜头,连续三天出现在县电视台拍摄的新闻节目
中。
    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从利民大道那
边飘来。然后我嗅到了一辆漏油严重的吉普车的气味,还有车在污水中行驶的溅
水声与马达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那气味那声音渐渐逼近,由城南大道拐进天花胡
同,然后停在了你家门前,当然也是我家门前。
    没等他们敲响你家的门环我就发出了如临大敌的狂吠,我几乎是爪不沾地地
蹿过院子进入大门洞,十几只栖居在大门洞里的蝙蝠飞出去,在黑暗的、没有一
点星光的夜空中盘旋。门外有你的气味与几个陌生人的气味。门板被拍打,发出
空洞而恐怖的声音。
    房檐下的灯亮了,你妻子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大声问讯着:“谁啊?”门
外的人不回答,但执拗地拍打着门板。我前爪扶着门板站立起来,对着门外狂吠。
我嗅到了你的气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围着你的那些邪恶气味,好
比是几只狼裹挟着一头绵羊。你妻子扣好衣服进入大门洞,并随手拉开了大门洞
的灯泡,墙壁上伏着十几条肥胖的壁虎,尚有几只没飞出去的蝙蝠倒挂在门洞上
方的水泥预制板缝里。“谁啊?”你妻子又问。门外的人含糊地说:“开门吧,
开门后就知道了。”你妻子说:“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门外的
人低声说:“蓝县长被人打了,我们送他回来!”你妻子犹豫着,开锁,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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闩,将门开了一条缝。你蓝解放狰狞的脸,黏结成绺的头发,果然出现在我们面
前。你妻子惊叫一声就拉开了大门。那两个人往前一用劲,你就像一条死猪被掼
了进来。你沉重的身体把毫无防备的你妻子压翻在地。那几个人抽身跳下台阶。
我闪电般地对着一个人扑去,我的爪子扑到那人脊背上。这是三个身穿黑色橡胶
雨衣、眼戴墨镜的人。两个在车上,一个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没有熄火,汽油
味儿和机油昧儿从水中猛烈地挥发上来。被雨水淋湿的橡胶雨衣非常油滑,使那
个人从我的爪下滑脱。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闪到吉普车的对面。我因为
没有捕获目标而被闪落到水中。水淹没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动迟缓。但我还是奋
力地向另一个正欲往吉普车里钻的人扑去,他背后拖拉着的雨衣保护了他的屁股,
使我仅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这人怪叫一声,猛地关上车门,雨衣的下襟
被挤在车门缝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坚硬的车门撞酸。另外那个人也从另一侧上了
车。车凶猛前冲,溅起很高的水花。我跟着车追了一段,但肮脏的水使我根本无
法施展轻功,与其说我在跑,还不如说我是在漂浮着脏物的水里游泳。
    我艰难地倾斜着身体逆水前行,到达大门外的台阶。在那里,我用力抖着身
体,把身上的脏水和污物甩出去。根据对面墙上浸过水的痕迹,我知道街上的流
水量已经大大减少。一个小时前,你妻子在那里奋力掏厕所时,这街上应该是浊
流滚滚,如果那时候这三个歹徒开车而来,吉普车就会被水淹死。他们是从哪里
来的?他们又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门口把我的嗅觉调整到最佳状态,也找不到
他们的准确方位。大雨和滚滚洪水的气味太复杂太龌龊了,连我这样的出类拔萃
的鼻子也感到无能为力。
    我回到院里,看到你妻子的脖子钻在你的左侧腋下,你的左臂垂挂在你妻子
的胸前,悠悠晃晃,像一条蔫丝瓜。你妻子的右臂揽着你的腰。你的头歪在她的
头顶上。她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被你的身体压折,但她尽力支撑着,并拖拉着你
前进。你的两条腿还有一定的支撑力,虽然行动笨拙,但毕竟还能够移动,这说
明你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意识还算清楚。
    我帮助主人掩上了大门,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借以缓解沉重压抑的心情。你
儿子只穿着裤衩背心跑出来,高喊一声“爸爸”,便呜咽着,学着他妈妈的样子,
钻到你的右腋下,减轻了他妈妈的重负,使你的身体得到平衡。你们一家三口这
样行走了大约有三十几步,从院子当中到你妻子的床前,但这是一条艰难而漫长
的道路,我感到你们行走了足有一个世纪。


    我忘记了自己是一条被街上的污水弄脏了身体的狗,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你
们命运相关的人,我难过地“呜呜”着,跟随着你们,到达了你妻子的床前。你
身上沾满血污,衣服被撕扯得、也可能是被皮鞭抽打得条条缕缕,你的裤裆里还
有一股浓烈的尿臊气,毫无疑问,这是你被人家揍得尿了裤子。你妻子尽管崇尚
俭朴,但她是个很爱洁净的人,她就这样让你躺在她的床上,说明了她对你还是
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没嫌你脏而让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没嫌我脏而允许我蹲在室内。你
儿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着:“爸爸,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你睁开眼睛,抬起胳膊,抚了一下你儿子的头。你的眼里涌出,泪水。
    你妻子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还在热水里加了盐。她
将一条毛巾扔到热水里然后就动手脱你的衣服。你挣扎着折起身体,嘴巴说“不”,
但你妻子执拗地拨开你的胳膊,跪在床边,解开了你上衣的纽扣。我看得出你不
愿接受你妻子的照护,但你无法拒绝。你儿子帮助他妈妈脱光了你的衣服,你赤
条条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着盐水的毛巾,揩擦着你的身体。你妻子的
泪水不时滴落在你的胸脯上。你儿子的眼睛也在流泪,你闭着眼睛,泪水沿着两
只眼角流人鬓发。
    在这个过程中,你妻子没问你一句话,你也没对她说一句话,只有你儿子,
每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句:“爸爸,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我要去找他报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声,好像你们对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儿子无奈,只
好问我:“小四,是谁打了爸爸?你带我去找他报仇!”
    我低声呜呜着,向你儿子表示我的遗憾,台风带来的豪雨,把气味搞乱了。
    你妻子在你儿子的帮助下为你换上了干净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丝绸睡衣,
宽松而舒适,你穿上后,显得那张脸更蓝更黑。你妻子把你的脏衣服扔到脸盆里,
用墩布拖干了地面,然后拍拍你儿子的头,说:“开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会
儿,明天还要上学。”
    她端着脸盆,拖着你儿子走了,我也跟随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晒条上,然后她就走进东厢房,打开
灯,背倚着案板,坐着那只小方凳,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眼睛直直的,
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她在灯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异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她青紫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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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茫的眼神。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呢?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样坐着,
一直坐到黑暗散开,黎明降临。
    这是个热闹非凡的早晨,县城里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声。有人欢喜,有人惆怅,
有人抱怨,有人咒骂。天上依然愁云密布,雨还是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你妻子
开始做饭。她好像在擀面条,是的,她在擀面条。面粉的气味在铺天盖地的腥臭
气味中显得格外清新。我听到了你的呼噜声,小子,你终于睡着了。你儿子起来
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厕所边上去撒尿,发出很响的水声。就在这时候,庞春苗
的气味穿透混浊成糨糊一般的千百种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犹豫地来到你家大
门外。我只叫了一声就垂下了头,因为我感到心情沉重,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
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门被庞春苗敲响。她敲得坚定而果断,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气。你妻子跑去
开门,两个女人隔着门槛相望。她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句话也没说。庞
春苗大踏步地,准确地说是小跑着冲进院子。你妻子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随着。
她往前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将庞春苗扯住。你儿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在那
里转了几圈,小脸紧绷着,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后来他跑到大门洞,关上了大
门。
    透过窗玻璃,我看到庞春苗急匆匆地穿过那个小走廊,进入你妻子的房间,
随即我便听到了她的号啕大哭声。我看到你妻子也跟进了房间,她发出的哭声更
加响亮。你儿子蹲在井台边,一边哭着,一边撩水洗脸。
    两个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屋里似乎开始了艰难的谈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
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但完整的话我悉数听到。
    “你们好狠心,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这是庞春苗的话。
    “庞春苗,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天下好小伙子有得是,你为什么非
要拆散我们这个家?”
    “大姐,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想离开他,但我做不到了,这是我的命……”
    “蓝解放,你自己决定吧。”你妻子说。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你说:“合作,对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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