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
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
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
“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
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
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
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
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
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
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
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春苗,我亲
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
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
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
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
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
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来莫言
把拍摄者精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
界摄影大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春
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
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春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持的那张,
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春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
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
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
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
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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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县委的决定……”
“不必解释了,”我说,“我明白,我们马上就会搬走。”
“另外,”保卫股长吭吭哧哧地说,“庞春苗,你被停职检查了,请你搬到
二楼保卫股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床铺。”
“停职可以,”春苗说,“但检查是办不到的,我不会离开他一步,除非你
们杀了我!”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保卫股长说,“反正我们是把该说的都对你说了。”
我们互相扶持着,到了院中那个水龙头前。我对书记和股长说:“非常抱歉,
还得用一下你们的自来水洗一下脸上的泥巴,如果你们不同意……”
“什么话,老蓝,”支部书记高声道,“那我们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
周围看看,说,“其实,你们搬不搬都与我们不相干,但我还是劝你们及早搬走,
‘大掌柜’的,这次可是火大了……”
我们洗干净脸上、身上的污泥,在楼上诸人的偷窥下,进入春苗的这间狭窄
潮湿、墙壁上生满霉点的宿舍。我们拥抱着,亲吻了几分钟。我说:“春苗……”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打断我的话,平静地说,“无论是爬刀山还是跳火
海,我都跟随着你!”
——重新开学的第一天早晨,你儿子与庞凤凰在学校门口相遇。你儿子别过
脸去不看她,她却大模大样地上前来,用掌尖拍拍你儿子的肩头,示意你儿子跟
她走。她停在学校大门东侧一棵法国梧桐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
“蓝开放,你干得真棒!”
“我干什么啦?我没干什么……”你儿子嗫嚅着。
“还谦虚什么?”庞凤凰道,“他们向我妈妈汇报时,我都听到了。我妈妈
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就该这样修理修理他们!”’你儿子
转身就走,庞凤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脚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气地说:“你跑
什么?我还有话要说呢!”
这个小妖精长得精致而美丽,宛若一件巧夺天工的牙雕。她的小胸脯犹如蓓
蕾初绽,少女的美丽无法抗拒。你儿子表面上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但心里早
已缴械投降。我不由得长叹一声:父亲的浪漫戏剧正在轰轰烈烈地演出,儿子的
浪漫故事又处在萌芽状态。。
“你恨你爸爸,我恨我小姨,”庞凤凰说,“她仿佛是我外公外婆抱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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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一点也不亲。我妈妈、我外公、我外婆,把她关在屋子里,轮番劝说了她
三天三夜,让她离开你爸爸,我外婆都给她跪下了,她就是不听。然后她就跳墙
跑了,去找你爸爸浪去了!”庞凤凰咬着牙说,“你惩罚了你爸爸,我要惩罚我
小姨!”
“我已经不想理睬他们了,”你儿子说,“他们是一对狗男女!”
“对,没错!”庞凤凰道,“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我妈妈也这么说。”
“我不喜欢你妈妈!”你儿子说。
“你竟敢不喜欢我妈妈?”庞凤凰捅了你儿子一拳头,恨恨地说,“我妈妈
是县委书记,我妈妈胳膊上扎着吊针,坐在我们校园里指挥抢险救灾!你们家没
有电视吗?你没从电视上看到我妈妈咳嗽吐血了吗?”
“我们家电视坏了,”你儿子说,“我就不喜欢她,你怎么着?”
“呸!你是嫉妒!”庞凤凰道,“你这个小蓝脸,小丑八怪!”
你儿子猛地抓住了庞凤凰的书包背带,使劲地往前拽了一下,然后又往后推
了一把。庞凤凰的身体碰在法国梧桐树干上。
“你把我弄痛了……”庞凤凰说,“好啦好啦,我再也不叫你小蓝脸了。我
叫你蓝开放。咱们小时在一起待过,老朋友了,对不对?我要惩罚我小姨,你必
须帮我完成这个计划。”
你儿子继续往前走。庞凤凰跳到他面前,瞪着眼睛说:“你听到了没有?!”
——我们当时并没有想到要远走他乡,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僻静地方避避风头,
然后通过法律程序,解决我的离婚问题。
驴店镇新任书记杜鲁文原是县供销社政工科长,我的继任者,也是我的铁哥
们儿,我在长途汽车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求他帮我找一间僻静的房子,他略有
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悄悄地溜到县城东南方向
那个坐落在运粮河边的名叫鱼疃的小村庄,在河边小码头上,租了一条小木船,
顺流而下。船主是个面孔清癯的中年妇女,有两只大大的、鹿一样的眼睛,船舱
里有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为了防止男孩爬出船舷,少妇用一条红布带子,一端
拴着他的脚脖子,一端拴在船舱隔板的格子上。
杜鲁文亲自开车,在驴店镇小码头上迎接我们。他把我们安排在镇供销社后
院的三间房屋里。镇供销社受个体经营者冲击,已经基本垮台,职工多半去自谋
职业,只留下几个老人看守房屋。我们居住的空屋是原供销社书记住过的,此人
已进县城养老,房中一应家什俱全。杜鲁文指指那一袋子面粉、一袋子大米、两
桶食油和一些香肠、罐头之类的食品,说:“你们就在这里猫着吧,缺什么东西,
往我家里打电话,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这里是庞书记的包片,她经常搞突然袭击
杀过来。”
我们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们除了做饭、吃饭,然后就是拥抱、接
吻、抚摸、Zuo爱。我不得不惭愧但坦率地告诉你,因为我们仓惶出走,根本没带
换洗衣服,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赤身裸体。赤身裸体Zuo爱是正常的,但当我们
每人捧着一个碗,赤身裸体对坐喝粥时,荒诞和滑稽的感觉就产生了。我自我嘲
讽地对春苗说:“这里就是伊甸园。”
我们白天和黑夜不分,梦境与现实混淆。有一次,我们在Zuo爱过程中沉沉睡
去,春苗猛地推开我坐起来,惊恐不安地说:“我梦到船上那个小男孩了,他爬
到我的怀里,叫我妈妈,要吃我的奶。”
——你儿子无法抵抗庞凤凰的魅力,为了协助她去完成惩罚庞春苗的计划,
他在你妻子面前撒了谎。
我追随着你与庞春苗混合在一起的那条双股绳子般的气味线,他们跟随着我,
丝毫不差地沿着你们走过的路线来到了鱼疃码头。我们上了那条小船,船主是一
个生着两只鹿眼的中年妇女,船舱里拴着一个只穿一件红兜肚的黑胖男孩。见我
们上船,男孩非常兴奋。他揪住我的尾巴往嘴里塞。
“去哪里啊?”女船主站在船尾,手扶橹把,亲切地问我们,“二位同学。”
“狗,去哪里?”庞凤凰问我。
我对着大河下游吠叫两声。
“往下走。”你儿子说。
“往下走也该有个去处啊。”女船主道。
“你只管往下摇,到时候狗会告诉你的。”你儿子自信地说。
女船主笑了。船到中流,逐浪而下,犹如飞鱼。庞凤凰脱掉鞋袜,坐在船舷
上,把两只脚伸到水里。两岸浅滩上的红柳丛连绵起伏,不时有成群的鹭鸟在柳
丛中飞翔。庞凤凰唱起歌来。她嗓音清脆,歌声出喉,宛如串串银铃碰撞。你儿
子嘴唇哆嗦着,偶尔也从口中进出一两个孤独的字眼。他显然也熟知庞凤凰所唱
歌曲,但是他开不了口。那男孩笑容满面,咧开已经生出四颗牙齿的嘴巴,流着
口水,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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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驴店镇小码头上了岸。庞凤凰极其大方地付了船钱。因超出原定船价
太多,那鹿眼女人显得惶惶不安。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你们藏身的地方。敲开门后,我看到你们脸上那羞愧和惊
恐的表情。你狠狠地盯我一眼,我尴尬地叫了两声。我的意思是说:蓝解放,请
原谅,你已经离家出走,不再是我的主人,你儿子才是我的主人,而执行主人的
命令,是我的天职。
庞凤凰揭开一个铁皮小桶的盖子,将里边的油漆,泼在了庞春苗的身上。
“小姨,你是个大破鞋!”庞凤凰对目瞪口呆的庞春苗说罢,然后对着你儿
子一挥手,像个指挥果断的军官一样,说,“撤!”
我跟随着庞凤凰和你儿子来到镇党委驻地,找到了党委书记杜鲁文,庞凤凰
用命令的口吻说:“我是庞抗美的女儿,请你派一辆车,把我们送回县城!”
——杜鲁文来到我们的被油漆污染的“伊甸园”,支支吾吾地说:“二位,
依鄙人愚见,你们还是远走高飞吧。”
他送给我们几套换洗衣服,又拿出一个装有一千元钱的信袋,说:“不必拒
绝,这是借给你们的。”
春苗圆睁着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我。
“给我十分钟,让我考虑考虑,”我向杜鲁文要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慢
慢地抽着。烟抽到半截时,我站起来,说,“今晚七点,请你把我们送到胶县火
车站吧。”
我们乘坐由青岛开往西安的列车,到达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钟。我们
将脸贴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站台上背着沉重包裹的旅客,还有几位神情默
然的铁路员工。远处的县城灯火辉煌,车站广场上,许多拉客的黑车司机和卖食
品的小贩在那里大声吆喝着。高密啊,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回来呢?
我们去西安投奔了莫言。他从一个作家班毕业后,在当地一家小报担任记者。
他把我们安排在他租居的“河南村”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他自己去办公室睡
沙发。他送给我们一盒日本产超薄避孕套,又怪又坏地笑着说:“礼轻情意重,
请笑纳!”
——暑假期间,你儿子和庞凤凰又命令我追寻你们的踪迹,我带他们到了火
车站。对着一列西行的火车我低沉地呜呜着。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气味线,就
像那两条明亮的铁轨一样,伸展到遥远的、我的嗅觉无能为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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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西门欢县城称霸蓝开放切指试发
1996年暑假,你们逃亡已经五周年。你在莫言担任总编室主任的那家小报当
编辑、庞春苗在小报食堂当炊事员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你妻子、你儿子的耳朵,
但他们好像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妻子继续着她炸油条的工作并保持着她吃油条
的爱好,你儿子已经是第一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优良。庞凤凰和西
门欢也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和她中考成绩都很差,但一个是县里最高领导的
女儿,一个是拿出五十万元为第一中学设立了“金龙奖学金”的大款的儿子,即
便他们考零分,第一中学的校门也为他们敞开着。
从初中开始,西门欢就来到县城就读,他的母亲黄互助也跟来县城,照料他
的生活。他们住在你的家中,使这个寂寞冷清的院落,热闹了许多,甚至热闹得
有些过分。
西门欢天生不是个读书的孩子,他在这五年里做过的坏事难以尽数。进县城
第一年他还有所收敛,从第二年开始,他就成了南关一霸,他与北关刘小罗锅、
东关王铁头、西关于干巴坏名相齐,是县公安局都挂了号的“四小恶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