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
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
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
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
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
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
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
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
肉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
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
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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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
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
地熄灭了。
第五十三章人将死恩仇并泯狗虽亡难脱轮回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
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
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
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
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
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
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
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
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
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
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
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
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
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
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
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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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
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
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
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
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
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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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
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
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
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
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
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
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
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
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
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
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
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
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
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
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
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
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
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
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
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
也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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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
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
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
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
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
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
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
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
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
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
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
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
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
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
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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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