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寂寞花园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冬日的上午。那正是所有高手在手术室高级地忙碌而菜鸟们在病房低级忙碌的时刻。昨天来了太多的新病人,所以今天需要忙碌的事也就特别多,包括去借一份老病史。我好不容易从换药剩下的肮脏的纱布堆中脱身,象逮着机会放风的犯人一样走向花园里的病史室。
这惨淡的冬日连一丝有气无力的阳光都见不到。夏日茂盛的紫藤当然只剩下枯枝了。我穿过长廊,踩在枯叶上,不知不觉间发现脚步声是那么响。在这个肃杀凄惨的时节,没有病人回来这里休息,也没有医院工作部门的喧嚣,所以显得那么宁静。一阵冷风吹起,我打了个寒战,顺便把脸转向背风的地方以求暂时躲避寒冷,就象我暂时躲避忙碌一样。这时我发现有人一动不动地斜坐在假山旁。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随风飘舞的齐肩长发和他搭在膝盖上纤长的手指。在黑色羊毛大衣和粗厚黑毛围巾的映衬下,他裸露的手显得很白。
没想到这种天气还会有人在这里消闲,不会是精神科的病人吧,我暗想。我在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里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发黄的老病史。让我吃惊的是,我出门时他还在那里。病史室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他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而改变了雕像一般的坐姿,向门口望来。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被子弹击中了,顿时挪不开步子,也发不出声音。他是那么美!用“美”而不是“魁伟”、“英俊”来形容一个男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似乎带着侮辱的性质,所以大家都羞于这样说。但是他润泽的双眼就象春天的池塘,被杨柳搬长长的睫毛拂拢,虽然清秀的脸颊如果没有配上丰满的嘴唇可能显得过于消瘦,如果不用“美”来形容他,似乎暴敛天物,浪费了祖国优秀的语言文字。
为什么男人也要长得那么美?把这运气让给女人不是更好吗?长得太美的男人看上去怪怪的,怪不得是精神病!我定过神来,抬脚向前走。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去管他吧。今天要做的事足够多了,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识的怪怪的男人分心?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都非常忙。似乎严冬损害了人们的判断力,使他们在开车时看不到方向,爬楼梯时辨不清还剩下几级,或是因为阳光过于稀少,人群普遍存在抑郁倾向,所以想要跳楼自杀,总而言之创伤科变得非常忙。看来别想过个好年了。即使过年放长假,病房里也会留有足够的重病人让值班的头大如斗。高手们忙于开刀而如我一般的菜鸟们忙于收拾所有其他的东西,包括:写病史、开各种化验、换药。我的眼前不是鲜血、腐肉、断骨就是溃烂的脓疮,以至于我看别的东西都会有幻觉,心想这片墙怎么这么干净,一点创面也没有,真象一个人健康美丽的肌肤。
我也没有再看到那个怪男人。之所以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有时会回想起他纤细雪白的手指和池塘样的双眼。想来很奇怪,为什么他的眼睛给我这么深刻的印象?虽然我不近视,但在那么远的地方要看清一个人的眼睛和睫毛是几乎不可能的事。难道这个人是我工作太劳累后看到的幻像?也许是吧。
一周内5天都是9点下班。周末到来时我决定放纵自己一下,休息休息,免得再有幻觉。只有一个怪男人就够意思了,下次如果看到更恐怖的幻像岂不是糟糕?有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有利健康的理由,星期六上午我踏入OLD CHINA READING ROOM时感觉不到什么罪恶感。
这是个好地方,有NATIONAL GEOGRAPHIC,老照片,书,留声机(展览用),咖啡,和高级CD播放机里SARA BRIGHTMAN缥缈的歌声。今天似乎是个特别的日子,店里摆出了许多芭蕾舞女演员的艺术照,橱窗里还有一双旧的粉红缎子脚尖鞋,可能又是纪念店主的某个艺术家朋友吧。一个圆圆脸胖乎乎看上去今生今世没有可能穿进任何一件普通芭蕾服或靠脚尖站立一定会使地板无法承受其压强而断裂的女孩子带着羡慕的眼神一一浏览这些照片。
“怎么样?”我手握咖啡杯靠近她。
“什么?”她带着兴奋而羞涩的红圆脸抬起来望着我。
“这个姿势叫alabesk,也可以说迎风展翅”,我指了指其中一张,用中学老师般不容辩解不可不听的语调说,“是芭蕾最基本的姿势。”
“啊!”她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称,露出诧异的眼神。我接着说:“看上去很美,是吧?”她微笑着点点头,薄薄的嘴唇拉成一个弧形,象脸上的一个裂口。她的身材和长相都很难令人恭维,但她是这个星期我看到并试图交谈的唯一一个既不痛苦、叫喊、发烧、流血,也不疲惫、机械、沉默、粗暴的人,所以我要珍惜这个机会。
“芭蕾看上去很美,但是要从小刻苦训练,养成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才能够坚持得下去。”见她仍然保持裂口样笑容,我继续说,“其实芭蕾的姿态很不自然,要开、直、绷,要做到那样很不舒服,常常要弄伤自己,但这种姿态能够充分显示舞蹈者修长的体态和仙境般的美感。所以说做个舞蹈演员也很不容易,用自己的痛苦换来别人的享受。”
她看上去陶醉了,真的吗?这是陶醉的表情吗?
“你知道那么多芭蕾的事啊?”她仍然带着红扑扑的笑容,“爱好?还是和工作有关系?”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撒这样一个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的谎,我仍然为自取其辱而羞愤不已,都怪我自己,唉!
“当然是非常爱好,同是,那个么,”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是歌剧舞剧院的舞蹈演员。”
她看上去非常吃惊,薄唇从裂口变成“O”形:“歌剧舞剧院?”
“是呀。常熟路上那个弄堂的大洋房里。”我不免露出一副得意样。
裂口再次出现,但形状稍微改变,少了一些纯真,多了一些轻蔑:“你是不是懒散到从来不来排练?”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嘴还这么说,同时暗想:“不好!”
“我调来做人事已经1个月多了,每天考察演员排练的时间和基础训练量,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她问道,“不训练也不排练拿什么买咖啡?”
我一下子窘迫难当,没想到会在这里翻船!这时,店主正好从里屋出来,见到她连忙招呼:“啊!小潘,这些艺术照销路不错啊,限量发行到底有吸引力。”“是吗?”她由摆出裂口状笑容,“不过这次做得少,以后多叫几个人,不同风格的再拍一些。”“哈哈,生财有道啊!”店主说,“现在人事也要管第三产业了吗?”她走向他,嘴里说:“没办法,给大家弄点奖金也好啊,呵呵。”我没有看到她最后笑时嘴唇时什么形状,大概又偏“O”了。
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张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肯定比她更象“O”。
“何必呢。”
“什么?”我吃惊地发现他就在我身旁,头也不抬地对着一本翻开的NATIONAL GEOGRAPHIC,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喜欢舞蹈何必一定是专业的舞蹈演员呢?”
“这关你什么事?”我有些气愤,一是因为丑态被人注意,二是因为实在不想看到任何会让我联想到医院的人。这该死的神经兮兮的怪男人为什么也挤在这里?
“喜欢快乐的就必须是永远快乐的人吗?那不快乐的人不是连快乐的机会都没有了吗,医生?”说到最后两个字,他从杂志上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声音不高但嘴唇很用力,作为一种强调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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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言以对。
不仅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很难反驳,而且是因为他惊人的美貌把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反应力都震住了。那天我的眼力真是出奇得好,他确实长着春天池塘一样润泽温和的眼睛和杨柳一样柔软的睫毛,光洁的皮肤在老式落地台灯淡淡的灯光下象丝绸一样,粉红色的丰润的上唇略微翘起,可以看到一点点洁白如玉的牙齿。
我忘记我是怎样在他身边坐下来,和他一起看有大峡谷专题报道的NATIONAL GEOGRAPHIC的了。也可能我根本就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坐下来了。也许是因为有许多相通处的人,交流特别方便,所以什么也没有多说吧?他很少说话,喝咖啡和看杂志都很慢。我看得也慢了下来,因为常常被他垂落的头发打扰了视野,然后呆呆地看他随手慢慢把头发捋到脑后。他的头发散发出混合了毛线帽子、阳光和不知什么高级香水淡淡的迷人的香气。这不是幻觉吧?我不会同时具有幻视、幻听和幻嗅吧?应该不会,因为最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职业:泰雅,美容师。
“你的发质很特别,可以好好打扮一下”,他说,“那天我在医院里就注意到了。”
至少可以肯定那天不是幻觉。
“但是你皮肤太油腻,穿着太随便,裤子和鞋子也太脏了。”
“我就是这个样子,打扮不是我这种人干的事。”我反驳道。我在反复的术前谈话和查房中积累大量反驳的语句和本能的反驳的口气,有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
但泰雅显然不是这种人,他说:“‘美丽人生’大概是你‘这种人’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吧?”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似乎那是泰雅熟悉的,却不知为什么,熟悉“美丽人生”的美丽的泰雅几乎没有因为时时刻刻感受到美丽而有一些微笑。
我就这样认识了泰雅。
后来我才发现“美丽人生”是一个离我工作的医院非常近的地方。医院处于市中心地区,周围的街区都是高档的大宾馆和涉外商店,有无数的霓虹灯招牌。入夜后更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出没。如果说豪华艳丽,全市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这个区域了。在这里,医院反而象一个奇怪的伤疤,朴素得惊人,庄严得过分,独自矗立在那里。除了医院以外,这里应该是美丽的人生上演的好舞台吧。
当我还是个实习医生时经常会傻傻地数周围的霓虹灯和广告灯箱,但是那时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幅紫色底的大美人图下有一行字。从外科老大楼北窗看去,她正好夹在2幢20世纪30年代建造的英国教会医院的老楼中间,成为所有从外科大楼北窗向外张望的人的一幅特殊的风景画。她的睫毛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用一种冷冷的眼光扫过所有的行人。也许是她美得让我寒战,所以我从来不曾注意她下面的字:“美丽人生……您的人生从这里开始美丽”。
每天我查完房,去北侧的值班室换衣服准备上手术室开刀的时候都会往那个地方望一眼,让眼睛暂时休息一下。如果有什么感慨,就多望几眼,再休息一下。今天我望得特别多,因为今天郑为康的柜子打开了。郑为康是我最小的师叔,严威是我最大的师兄,他们年纪只差一岁,他们在值班室的柜子正好并排。昨夜严威的钥匙掉了,今天早上叫木匠来撬门,木匠用力过度把橱柱撬歪了,为康柜子的锁头脱了出来,就自动打开了。
早上上班时我就注意到了。尽管已经过了半年多,柜子里还是散发出洗头膏淡淡的香气。从半开的柜门里可以看到几本武侠小说,旧版的《实用外科学》,用报废的手术缝线缝过的破拖鞋,印着药厂名字的圆珠笔,随意地堆放在一起,就象大明星具有偶像地位的乱而艺术的居室。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为康都是一个具有偶像气质的人。他是医院最年轻的博士,最年轻外科副教授。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无论什么样难缠的家属,他都能搞定,化干戈为玉帛。无论半夜开刀开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灿烂的笑容和源源不断的笑话。不管是实习护士或进修医生,还是院长主任,他都一视同仁。他皮肤白净,有一双大手,长期浸泡消毒液后皮肤特别滑嫩。虽然他个子只有1米72,体重倒有160斤,但他是本院护士的大众情人,更一直是我仰慕的偶像。
我还记得那天从手术室回来正吃饭,小师兄方和进来说:“哟!看你这个样子!象马上要派你去索马里一样。”我满嘴塞了炒蛋,含混地说:“那也好,至少是出国。”他笑道:“哈哈,正好有个机会去摩洛哥,你去不去?也是出国。”我不解:“什么?工会组织去旅游?还是随什么运动队出访?”“不,是WHO的援助医疗队,”他说,“听说要去3年,当中只能回来2星期。听说要年轻但有资历的人去。”我更不解了:“什么叫年轻有资历?”方和说:“大概不是严威就是郑为康。严大教授当然不会让儿子去那种地方受苦,估计总是为康去了。”
炒蛋的香气立刻远了,因为想到3年内不可能再看到为康我瞬间食欲全无。仍掉盒饭,我套上白大衣穿着手术室的拖鞋懒懒地去病史室借病史。我拖着步子,似乎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留住有为康在的每一天。我走近花园大门时,恰好为康穿便装从花园会议室出来。初夏的花园一片翠绿,阳光比任何时候都纯净灿烂,而比阳光更纯净灿烂的是为康的笑容。
“瞧你呀!又穿手术室的隔离鞋出来,被手术室护士长骂得还不够吗?”他说。上次他自己也懒得换鞋,穿手术室的拖鞋出来,结果旧拖鞋搭袢断了,为了不让林护士长发现,只好用自己科室发的一模一样的新拖鞋换上,把手术室的旧拖鞋拿回科里来。“哈哈,旧的软,值班穿着舒服。”他自嘲道。同时从橱里找出做动物实验用的过期的手术缝线和器械,用持针器夹着圆针缝了一圈。师傅正好回值班室,问他在干什么。他笑道:“这鞋头上手指伸不进去,用持针器正好。现在倒不会用直针缝东西了。呵呵。”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能说“我好想每天看到你,请你不要走”吗?当然不能。即使他自己也不情愿离开妻儿而去,他能心随己愿吗?“我。。。。”我还在想着该说什么,他已经和我擦身而过,身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的拖鞋给你备用吧,哈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为康那天下午就离开医院去强化法语班学习了。后来还来医院办手续、体检,但我都在开刀,没有看到他。他本来一直把拖鞋放在柜子脚下,后来他做内科医生的妻子来为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整理了一次,就没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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